佳南按下内线,听到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清亮柔和:“是许小姐么?”
很少有人将“许小姐”这三个字如她一般,说得温和淡然,没有起伏,仿佛只是点头之交,所有的情谊纠缠也只是擦肩而过。
可她们实际上的关系,却是一个男人家中的妻子,与外边的情妇。
佳南忍不住嘲讽的笑了笑,舒凌来找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下午不知你有空么?”舒凌听她不说话,便续道,“好久没见了,一起喝个茶好么?”
佳南沉默了一会儿,点头说:“好。”
“那么一会儿见。”舒凌想了想,又说,“你两点之后过来,比较方便。”
恰好舒凌所在的那幢小楼正在经行例行的安检,佳南所幸便早些过去。这幢楼其实不算大,当年这一片是某国租界,留下了各色洋房,滨海酒店的数套总统套房都是由这样的洋房改造而成。哪怕只是不远不近的看着,这样的住处总凝着一层历史风韵在,远胜所谓的奢华。
职工楼梯在极隐蔽的一处所在,佳南走到一半的时候,在楼梯那扇小窗前停下了。
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小楼的后院,深秋的阳光深浅不一的落下来,将那方精心保养的草地洇出淡淡水纹,上边铺了一块极大的绒毯,笑声一阵阵的传来。
数个月大的孩子穿了粉蓝的小衣裳,似乎在努力地翻身,却因为屡次都不成功,挥舞着胖胖的手脚,发起了脾气。一旁他的母亲垂眸看着他,只笑盈盈的,却不帮忙。于是旁边那个男人变伸手将孩子抱了起来,举在自己身前,侧头看了妻子一眼,很是无奈。
孩子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小手去抓爸爸的衣袖,年轻男人不知想起了什么,将孩子放回妻子手中,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衬衣的上那对白金袖扣,又将袖子卷了上去,才说:“我来报。”
佳南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陈绥宁笑得这样开心了,这个男人总是内敛,偶尔锋芒闪露,仿佛他的世界很少有温情。可是对着孩子,他却像是一个大男孩,小心翼翼地维护,毫无保留。
原来这样的人,还能做个好父亲。
心底有一丝酸涩么?
是有的吧?她无法否认这一点,然而更多的,升起的,却是恨。
铺天盖地的恨。
她曾有一个机会,也能成为母亲,就像楼下那个眉目温婉的女人一样——那时她甚至卑微到不再祈求孩子的父亲回来,哪怕独自一人,她也会将孩子抚养长大。
可最终只是失去。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
上天对她,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她所爱,所求,所想,从来都是吝啬于给她。
所以此刻她只能站在这样阴暗的一角,静静地看着,内心哪怕如同被万蚁啃噬,也只能默不作声。
过了很久,那个男人终于离开,佳南慢慢的走出来,回到一楼门口,低头看了看时间,恰好是一点五十八。
他的妻子是科学家,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不像自己,那时总是不知天高地厚,将半个小时以内的误差统归于零。她微微调整了表情,摁响了门铃。
舒凌过来开门,看见佳南的差南,唇角的笑愈发柔和:“许小姐,请进。”
佳南不动声色的打量她,她的身材样貌恢复得极好,五官线条也比之前柔和了许多,穿着家居服,随意温柔。
舒凌请她在客厅中沙发上坐下,随手抱了一个靠垫在怀里,有些出神:“那次你真的让我吃惊。”
佳南怔了怔。
“不记得了?”她微微笑了笑,“你让人给我送靠垫——那时候我在想,这个丫头还真傻。如果我遇到情敌,才不会这么客气。”
佳南垂眸,过了很久,才淡淡的说:“这么久的事,我忘了。”
“忘了也好。”舒凌爽朗的笑了笑,“那时是我小人之心。”
佳南抬眸,阳光落进来,眸子呈现出一种琥珀色泽:“所以你今天找我来,不是为了专程道谢吧?”
“不,我只是找你聊聊。”她诚恳地看着她,“之前我错估了一些事,不知现在补救,还来不来得及。”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不,当然不是。”舒凌微微一笑,似是看出她不信任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让我做不愿意做的事,陈绥宁也不例外。”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波澜不惊,语气亦是轻柔,却很坚定。
佳南看着她,有一丝困惑一闪而逝。
“许小姐,今天我对你说的话,我思考了很久,还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这是——我欠你的。”她抿了抿唇,“以一个母亲的名义。”
说到“母亲”这两个字,她的眼神微微有些黯然与歉疚,顿了顿,似乎整理了一下思绪,才慢慢的说:“我想和你谈谈……我的婚姻。”
佳南的心跳微微失律。
她坐在这里,以第三者的身份,面对陈绥宁的妻子,隔壁房间似乎还有婴儿小小的哭喊声。
这么难堪地一刻,终究还是来了。
许是事情有些复杂,向来条理明晰的舒凌亦在整理思绪,良久,才有些慨然的笑了笑:“你看,连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孩子的哭闹声忽然大了起来,舒凌匆匆忙忙站起来:“你稍等。”
佳南注意到茶几上放着一个深红色的首饰盒,她移开目光,看见抱着孩子过来的舒凌,手指纤细白净,没有戴任何首饰,包括那枚用希腊语命名的结婚钻戒,想是怕刮伤孩子。
孩子在舒凌怀里终于安静的睡过去,她挪了挪身体,将那个首饰盒递给佳南,示意她打开。
八克拉的椭圆形钻戒,Αγπη,意寓为“钟爱”。
一年之前,陈绥宁亲手将这枚戒指戴在舒凌的指间,那时她正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很漂亮的戒指。”佳南淡淡的说。
“是很漂亮。”舒凌顺着她的语气,微笑,“我猜你的手指比我更细一些。”
佳南怔了怔。
舒凌却从她手中接过,反转到戒指的另一面,顶灯的光线落下来,折射在银白色的戒身上,几缕光线诡异的折动,刻着一个小小的、不易发觉的字。
囡。
翡海的方言,读出这个字的时候,带着几分糯糯的味道,天然的宠爱与纵容。
只此一个,再无其他。
舒凌带着微笑将戒指放在了佳南手心中,强调:“它不是我的。”
切割完美的钻石硌得掌心凉凉的,佳南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让,才微微嘲讽:“想不到,你这么大方。”
“我?大方?”舒凌手下依然哄着孩子,却忍不住失笑:“谢谢,你是第一个这么夸我的人。他们都说我睚眦必报。”
佳南无语。
“我们开门见山吧。孩子不是陈绥宁的,一年前我嫁给他——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我的想法,但是只有一点,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夫妻间的感情。”舒凌慢慢的说,“但是当时,他和我……都不知道你有了孩子。失去了那个孩子……我真的觉得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