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正是汴梁路监察使王盾,他看见阿思钵的脸色,忽然一顿,暗悔不该多嘴提起越朝宫廷旧事。
烛光之下,宣抚使大人的脸色微微沉了沉,嘴角一抿,勾起的弧度甚是锋锐。他淡淡的出声打断了王盾,拿了一个鎏金酒盏把玩,道:“连酒器都这般精致。”
在真烈,因北边本族人居多,民风悍烈,大多爱烈酒烤肉。不像越人的故地,依然保留着奢靡文雅的生活习惯。但是细雨润物,这样的习惯为北人所熟悉后,如今也渐渐的为人所接受。譬如之前的金更鲁将军,便是爱极了此间的酒与歌姬。
哪知这次,这新任的宣抚使虽然年轻,但看起来却是甚是厌恶这些做派。
一时间无人说话,过了片刻,阿思钵才道:“我真烈马背上立国,诸位莫要忘记才好。”
人人称是。
“年后越朝淮南西路的制置使上任之后,诸位可知对岸的动静?”他修长的手指握着杯壁,淡淡问道。
又是无人应话,诸人都面面相觑。
阿思钵嘴角蕴着笑意,目光却渐渐清冷下来:“我来汴梁已有数日,无一人向我汇报军政要务。诸位以为我来此处,便是品名酒的么?”
当下有一名居末座的官吏站起道:“大人。越朝淮南西路的陈昀将军进入庐州后,这些日子一直在淮水岸边植柳树、榆树,又在加固岸边工事。另,据线报称,在庐州城附近,又招募了新兵,日夜操练。”
“唔,你有何看法?”
那人缓缓道:“依属下看,无需太过担忧。对岸植树,显是担忧我军若是南渡,越军无法抵抗真烈骑兵。他们是在未雨绸缪罢了。”
那人并不是真烈人,中等身材,其貌不扬,一双眼睛甚小,但是颇明亮。
阿思钵点头,笑道:“有道理。”
他这么一笑,席上诸人都松了口气。
“阁下是?”
“下官宋宇,是转运司检校官。”
阿思钵点点头,转而望向诸人,低低笑道:“诸位大人请我喝这眉寿酒,我先一饮而尽。”他举杯饮尽,又将金盏放在一边,手轻轻一挥。
门外进了数位侍从,在众人面前重新搁置上粗陶大碗,又倒上酒,方才退下。
他首先端起一碗:“阿思钵也从上京带了这烈酒前来,与诸位痛饮!望各位勿忘我真烈以何立国,勿忘圣上恩眷才好。”
他数口饮尽大碗,方望着众人笑道:“怎么,诸位喝不惯这烧刀子了?”
此言一出,众人战战兢兢,纷纷仰头饮酒。其中不少因是文官,不惯喝烈酒,只是又要在长官面前表现,一口气呛在喉间,狼狈不堪。
直到这一幕平缓下来,阿思钵微笑道:“公事谈毕。接下去的时间,大家请随意。”
只是他先来了这一下马威,接下去又如何随意的起来?
阿思钵饮了数碗烈酒,却神色自若,向席下脸色发白的王盾道:“这酒楼中,没有歌姬么?”
当即有人叫了歌姬上来,曲颈琵琶声响,温柔婉转,阿思钵一直含笑倾听。只是其余坐着的诸人,却是坐立难安,心知这位新长官露了这一手恩威兼施,实是难对付之至。
亥时,宴席毕。阿思钵先出了酒楼,侍从牵过了马缰递给他,他翻身上马,疾驰而去。沿着南门大街骑了半道,眼见有一队士兵模样的人向自己奔来,他知道此刻已是宵禁,想是有人来盘查,也不以为意。良久,身后也并不见动静,心知大约是侍卫将人拦下了。
路过朱雀门的时候,他心下微微一动,望向那条幽深小巷,又拨转马头,往南行去。
御道
这府里找不到什么人说话,谢绿筱便挑着一豆灯光,手边翻阅着阿梭给她找来的几卷书册。
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旋即有人轻叩房门:“谢姑娘。”
是阿梭。
她便起身开门。
月色倾泻而入,谢绿筱一愕,门口立着的,却是个年轻男子。
阿梭站在他身后,看见这情状,匆匆向他行礼离开:“阿思钵大人,我去奉茶。”
谢绿筱看着月光下他明暗不定的侧脸,皱眉道:“阿思钵大人?”
他眼眸深处掠起惊澜,却又在眨眼间掩去了。
“不错。袁思博是假名。”他斜倚在门口,秀长的双目微微上挑,这样望过去,仿佛能溢出水来,带了几分挑衅般的动人心魄。
“名字都是假名,可见你说的话,又有几分是真呢?”谢绿筱微讽,径自回屋。
他不紧不慢的跟在自己身后,道,“既然没有睡,不如出去看看汴梁夜景,如何?”
谢绿筱摇头:“抱歉,腿伤未愈。”
他带着薄醺之意打量这个少女。她不施粉黛,穿着月白色的小袄和石榴红襦裙,挽起的发髻中随意的插了根银簪,薄薄的人影如纸片般纤细。倒……煞是妩媚动人。于是忽然笑道:“幸好是夜晚,你这般出去,也不会有人注意。”
“我说了不出去。”
他上前扣了她手腕,谢绿筱身子被他拖得一趔趄,几乎摔倒在地。
他的声音渐渐冷淡下来:“你去不去?”
此刻的袁思博,或者说阿思钵,仿佛变了一个人。在临安城中,他虽疏淡,却也十分有礼;在都梁山共患难之时,他的眉目则曾映在火光之间,温言对她相慰。
如今,他呼吸间带着浅浅的醉意,挑眉望向她,目光中却有着她十分陌生的戾气。
“你喝酒了。”谢绿筱微微露出嫌恶的表情,一动不动的立着,“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他置若罔闻,手指愈发的用力:“是要让我抱你出府么?”
谢绿筱看着他愈来愈冷的眼神,心知下一刻他会说到做到,咬牙:“我去就是了。”
阿梭在门外一直不敢进来,此刻忙给她披上一件貂鼠外袍,又急急的退开了。
谢绿筱理了理衣物,也不再看他,当前出门。她走得甚慢,而阿思钵并不曾催促她,只是负着手,慢悠悠的走在她身侧。
寂寂长夜,那条通往府门的路径,却似漫长无涯。
到了门口,谢绿筱看着他那匹马,迟疑道:“只有一匹么?”
“你这副样子,可以骑么?”
谢绿筱伤在右腿小腿,既能走路,勉强也能骑马,便点头道:“可以。”
她慢慢的催了催马,寒夜的空气簌簌的往脖子里钻,有几分警醒的味道,她抬头四望,忽道:“汴梁府的夜间,都这般安静的么?”
“此处仍有宵禁。”他催马走在她身侧,懒懒回答。
马蹄声踢踢踏踏落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天地间似乎只有这样清爽的声响。路边的民宅上挂着的灯笼,露出几分带着暖意的喧嚣来,望着蜿蜒若龙。
她不晓得他要带自己看什么,一直过了朱雀门,她看见远处的建筑。
那是原本的大内。
越朝的皇宫便是在此处。
暗夜中那建筑巍巍耸立,那黑影与轮廓,仿佛是一头被困住的巨兽,寂寞而沧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