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甄父待裴氏百般爱重,见着她的眼泪便要觉得心疼。然而,这一次,见着裴氏的眼泪,甄父却只觉得漠然并且厌恶:“你这是求她原谅,还是逼她原谅?!”
裴氏低着头,一径的落泪,声音却哽住了。
甄父伸手将裴氏拉到一边,省得她再在甄停云面前哭求下跪。然后,他才转目去看甄停云。
甄父正当壮年,因着在外历练多年,身体比之寻常文弱书生倒又更添了几分健壮结实,往日里瞧见却是不见半点老态,面容却仍旧是斯文俊逸,仿佛仍旧是当初那个金殿上险被点做探花的传胪。然而,如今再看,他似乎平白老了十多岁,眉目将也带上了苍老与疲惫的颜色。
甄父怔怔的看着甄停云,眼眶也微微有些红,当他到底比裴氏更沉稳些,此时还能稳住情绪,低声与甄停云道:“这些年,叫你受委屈了……”
甄停云站在远处,身姿不动,脸色也没有一丝的变化。
她还是那句话,或者说她此时对着父母也只有那句话:“都已经过去了。”
甄父在朝为官多年,如何听不出女儿的意思?
事情已经过去了。但甄停云也再不会原谅他们。
甄父心下了然,不觉苦笑了一声,到底还是没有似裴氏一般强求女儿的原谅,自嘲道:“罢了,错了就是错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是掉几滴眼泪,动动嘴皮子,说几句后悔便能弥补的……”
听到这话,一侧的裴氏双肩微颤,再压不住哭声,泪水落在地上,洇出一团深色水迹。
甄父却充耳不闻,只看着甄停云,沉默片刻又接着道:“你既要考女学,那便好好用功。读书学习是为自己,不是为了我们父母,所以你也很不必因着我们的事情而耽误你的学习与生活。”
甄停云点点头。
甄父静静的看着女儿,随即又像是被针刺痛般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摆了摆手,轻声道:“行了,别的我也不说了。你去看看你祖母吧——这些天你不在,她总惦记着你。”
第178章 番外·另一种可能21
其实, 哪怕甄父不说,甄停云此时也已经有些待不下去,想要出门去看甄老娘了——毕竟,该说的魏嬷嬷都已经说了, 她也不想留在这里听裴氏痛哭或是甄父悔过, 倒不如去看看多日不见、还在卧床养病的老祖母。
不过,甄父此时开口到底还是给了甄停云一个台阶, 她微微点头, 重又看了眼尚在落泪的裴氏,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出门去了。
甄父站在原处没动, 眼睁睁的看着甄停云走远,直到看不见女儿的背影, 这才侧头去看裴氏, 淡淡道:“好了, 别哭了。”
他的声调冷冷淡淡, 还有几分生硬。
裴氏与甄父一向夫妻恩爱, 以往是再没有红脸吵架这样的事情。平日里, 裴氏便是掉根头发、红一红眼睛, 甄父都要心疼不已, 连声安慰。
所以, 裴氏此时哭得头晕,正盼着甄父过来安慰,忽而听到这样冷淡生硬的话, 一时间胸中闷着的那口气便如尖刀一般在心头搅动着,那种无法忍受的疼痛终于迫使她止住哭声,仰头去看甄父,不敢置信的道:“你是不是怪我?”
说话间,裴氏乌黑濡湿的眼睫上还沾着细碎的泪珠,目光盈盈,那目光似是心碎至极:“你是不是怪我当初丢了停云?怪我这些年都不肯接停云到身边?”
“你怪我对不对?”
裴氏的声音本还带着痛哭过后的沙哑,随着情绪的激荡和心头的绞痛,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就像是一柄双刃剑,在刺痛自己的同时也刺痛了旁人。
甄父无法与裴氏含泪的目光对视,他只能偏过头去,抬手扶住额头,疲惫而又无奈的道:“你别这样,沅君,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所以,你确实是觉得我错了,你的确是在为这事怪我?”裴氏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仓促,她险些被椅脚或是裙角绊倒。
说话间,她苍白秀美的双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睁大眼睛瞪着甄父,厉声质问道:“那是我的女儿,当年要不是真的熬不下去,我如何会忍心丢下她?!那是我身上掉下的肉,难道我心里就不疼她?要不是……要不是因为婆母当年重男轻女、刻薄刁钻,我又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孩子?!甚至迁怒挑剔她?!”
说起当年只是,裴氏忍不住又抬手掩面,呜呜的哭了出来:“你讲点道理好不好,甄东平?!当初我们定亲时,你是怎么与我说的?你说你会好好待我,此生必不负我!自我嫁给你,这些年来,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辛辛苦苦的养大了几个孩子……好容易熬到如今,女儿怨我,你也怨我,人人都怨我!难道我就活该被人怨?!”
甄父听着她的哭声,心下不由也是一软。
只是,想起甄倚云和甄停云的事情,想起适才裴氏又要哭又要跪的非逼着甄停云原谅自己的做派,甄父还是慢慢的狠下了心肠——有些事,他必须要与裴氏说清楚,否则裴氏只怕永远都要以为自己是最委屈的一个,永远无法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
甄父伸手扶住了哭得摇摇欲坠的裴氏,咬牙道:“我说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也有错。我们做父母的都有错!”
裴氏红着眼睛,既愤怒又绝望的瞪着甄父。
甄父闭了闭眼,疲惫的往下道:“当年,我为了你,为了后宅安宁,为了自己的仕途,也就默认了留母亲还有停云在乡的事情。此后十多年,你一直不提接母亲和停云,我也听之任之,对停云也一直都是不闻不问——这是我为人子、为人父的失职。”
“哪怕之后,我让人去接停云和母亲入京,心里对停云既愧疚又怜惜,可那点愧疚与怜惜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不过是旁人几句挑拨,不过是些许的事故,我便又想要将这个女儿丢开。”
“还有,倚云。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十多年来,我们教她读书习字,一点点的将这孩子养育长大,只当她便如眼见的一般美貌多才,聪慧活泼,善良懂事,将她视作骄傲,却始终没能看出她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我们做父母的不仅没能以身作则教好她,反倒纵容着她一步错,步步错,最后竟是丧心病狂到了要使人行凶的地步。”
“沅君,我们做错了这么多,到了现今,哪怕竭力弥补也不能再挽回错误,也没资格再去求什么原谅。”
“我已想好了,待得此回事过,我便上折子请辞!”!
甄父的话一句接着一句 ,裴氏听入耳中,几乎都忘了眼泪。待得听到最后一句,她不敢置信的去抓甄父的手,瞪大了眼睛:“你疯了?!你都还未不惑,正当盛年,你请辞做什么?!”
因为激动的缘故,裴氏的指甲几乎嵌入甄父手背,陷入皮肉。
然而,甄父只略皱了皱眉,面色与语声没有一丝的动摇:“我说过,我们做错的太多了,倚云已是无可救药,停云也有自己的路,只怕此生都不会再原谅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