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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吟孽(32)

而她,终究还是回到这个有如地狱般的牢笼。

婢女本正给她额头上的伤口换药,见她苏醒欢喜不已,连忙唤人去请庄主。

很快,傅意画就赶来了,颜红挽看到他手上缚着白纱,不明白他武功这么高,为何会受伤。

“醒了。”傅意画一坐到床畔,就去握她的手,然而被颜红挽抽了回来。

他没在意,以为她是吓怕了,柔声安抚:“你别怕,现在已经没事了,那些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婢女端来藕粉桂花羹,一直用小火温炖着,软软甜甜,就担心她醒来后喊饿。

傅意画用银匙挑了一些,吹了吹,送到她唇边,亦如自言自语着:“昏睡了一天,肚子早饿得慌了吧?不烫的,你尝尝。”

颜红挽没有张口,撇过脸庞。

傅意画微怔,尔后一笑:“现在头上有伤,这些日子可不能乱跑了……”

颜红挽终于转头,与他直视。

一双如烟绮绝的眸子,略带着冷月般的疏离冷漠,静静的,就似望着一个陌生人。

傅意画心头蓦震,短短瞬间,幡然醒悟到什么,整个人为之僵滞。

许久,落下句:“你醒了。”

这一次,是真的醒了。

他举着银匙的手还伸在半空,过去一会儿才收回,匙柄碰到薄瓷碗沿,不易察觉地咯咯作响。

颜红挽从他苍白渐浓的脸上移开目光,窗格外落叶纷飞,好似随风遥去的数帆孤舟,她对自己的记忆略微迷惑,记得那时,花开正盛,清风一吹,拂得满身香萼。启唇逸字:“宝芽呢?”

她为了自己,竟然去求曲池扬,暗中协助他们离开山庄。

傅意画唇角的笑容已是慢慢淡去,就好似宣纸上干涸的水印,直至了无痕迹:“她被我安置在了别处,并没有事。”

颜红挽低垂眼帘,两双细细密密的睫,如同芙蓉扇团锦簇的绣线那般精致,在纱帐的阴影里微阖微颤,是风弄秋水无限涟漪。

她恁时沉吟,释然一笑:“也好,宝芽年纪不小了,也该找户人家嫁出去,今后,就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傅意画没有吭声。

颜红挽亦觉无话可言,正欲翻个身,却听他声音响起:“池曲扬跳崖之后……你、你……”一连两个“你”,却好似鱼刺梗喉,无法继续。

颜红挽颦眉,抬起眼,傅意画沉默地注视着她,那眼神让人复杂难懂,仿佛有着隐忍的悲伤,又仿佛有着无望的痛楚。

他最后还说出口:“在那之后,你疯了。”

颜红挽不觉讶异,好一阵儿,才轻轻笑出来,五根素指抵上唇瓣,甚是不可思议,低低的呢喃犹如细碎的雨滴从指缝间溢出:“是么,我疯了……疯了……”眼波斜斜一绕,千娇百媚的风情掠过他眼,却化作一种残忍的刺痛,“我竟不记得了呢。”

傅意画面无表情,缚着白纱的手轻微握动,那处伤口好似悄无声息地裂开,晕染开殷红的胭脂。

颜红挽淡淡道:“我累了。”

他唇浮一线自嘲笑意,没说什么,起身离开。

颜红挽面朝外侧,躺在绣枕上,极美的侧影在青帐半遮下显得绰绰慵懒,轻垂的眼睫掀起一条缝隙,水晶珠帘被拂动,玎玲悦响,一点点缭乱了那人修长渐渺的背影……

她咬住唇角,坐起身,找到放置在案头的玉箫。

她有些意外地倒吸口气,抑住内心震动,把玉箫托在掌中端详,纤细白晰的手指摩挲过墨玉吊坠,好似一颗冰珠滴进了墨潭,未曾融化,那般分明。

没有,没有任何变化。

那一幕,是自己的幻觉么?

心口仿佛吞金一样透不过气,捏紧了,却又松开,多年来的希冀,最终化作指尖流沙。

她知道,她想要的,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眸角微扬出一痕细弧,浅浅笑意,宛如描上的香灰,最经不得风吹,已经,疲倦到了尽头。

颜红挽自从恢复清醒,整个人寡言罕笑,甚至一天都不说一句话。

镯儿是代替宝芽近身伺候她的丫鬟。颜红挽平日不大说话,连玉箫也不吹了,只爱坐在床头静静望着窗外,不过吃药用膳倒十分配合,让镯儿省了不少心。

镯儿很喜欢说话,就算颜红挽不回答,她也总爱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比如之前潜入庄园的那群蒙面刺客,庄主临危不惧,几乎不费吹之力,一个人就把他们全部打败,她说得绘声绘色,好似亲眼目睹的一样。

颜红挽心思自己额头上的伤,许是那时留下来的,但傅意画武功高强,怎会也落了轻伤,恐怕是这回刺客人数众多,如此一想,便知镯儿夸大言词。

她静养了半个月,而半个月里,傅意画一次也没有来过。

池塘里的芙蕖早已残败,好似昔日美人,姣丽的容颜终将消损,只余下憔鬓孤影,湖面为镜,悻悻自怜。蕣华园内更是一片萧条景象,时值黄昏,天端彩霞如红漆泼洒,落映在颓败的秃茎之上,如覆了一帘虚幻的纱,带给眼前恍惚的华丽,过后,只觉残忍更甚。

颜红挽伫立园前,也不知看了有多久。今日她似颇有兴致,难得肯出屋走动,镯儿欲要跟随,却被她执意拒绝。

夕阳彻底沉去,她茕茕孑立,地面一条细长的纤影,直至被月色染出清冷的光辉。

终于,颜红挽转过身,再不回首,亦如诀别。

她走在九曲回廊里,廊檐下的一盏盏灯笼随风摇曳,光晕朦迷,照见脚下的青石地砖,远远望去,纹痕蔓延宛如蛛网,四下万籁岑寂,她落步极轻,纵使如此静的夜晚,也让人只觉得如花落浮尘,阑珊处,轻轻巧巧漫无声息,长长的裙裾迤逦过砖面,涤亮出她淡淡的影子,恍疑逝水流光,惊鸿一现。

她迈下回廊石阶,方走了四五步,却倏然停止,前方一座六角凉亭处,傅意画正坐在那里,周围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石桌上置着一盏琉璃灯及几碟小菜,他却不曾动过,只是不停倒着手中的酒壶,一杯接一杯地,仰首,一饮而尽。

颜红挽从来没有见过他喝酒,更是独自一人喝着闷酒。

亭外白菊锦簇,暗香流舞,他一袭墨袍,就像是皎洁月亮的背面,永远匿藏暗处。

那一杯杯香醇美酒,每当灌入腹中,却仿佛锋刀在肠胃里千绞百斩,是令他格外痛苦的东西,亦如慢性摧残性命的毒药,饮下了,就会获得更深更重的落寞。

他有所察觉,忽然就转过头。

朱漆阑干外,颜红挽静静站在原地,秋寒风凉,她身子又羸弱,系了件绛红斗篷,瑰姿极美,盈盈而立,如同一尊玉像,青丝未挽披散,便似幽云泻水般,宛转垂至脚踝,银冷的月色照映着她,直若水中倒影,绰幻迷旖。

傅意画微微眯了眯眼,瞳仁处的一点醉意,融碎于琉璃灯下眩目的明晕里,光华未定。

凭空相望,思忆辗转,猛一惊悸,便是烟尽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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