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与“萧寻初”说起出宫的原因时,他自觉理由充分、理直气壮,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此时,他一见齐慕先,却无比心虚。
赵泽对齐慕先既有感激,又有敬重。
他假扮“萧寻初”审案被齐慕先撞见,如同一个任性瞎胡闹的孩子被父亲抓了包。
这不算大错,但违背常理,他很怕看到齐慕先露出对他失望的眼神。
赵泽此刻只能万幸,他戴着帷帽,而且是坐着的,可以掩饰身形差异,应该很难看出与萧寻初本人的区别。
齐慕先不知道他以前就频繁出宫,应该很难想到他居然会出宫玩假扮官员这种惊世骇俗的游戏。
想到这里,赵泽咳嗽一声,将声音装得愈发低沉。
他道:“咳咳……我还好,多谢同平章事大人关心。是大夫说,我短期内最好别正面吹风,这才戴个帽子罢了。”
“萧大人身体不适,仍非要带病在今日急急审理这桩案子,这精神实在令人钦佩。”
齐慕先皮笑肉不笑。
“哪里哪里。”
赵泽没有听出齐慕先的话夹枪带棒。
齐慕先眯起眼,一双幽深的眸子,像要隔着帷帽的白纱将他剔肉拆骨。
半晌,齐慕先话锋一转,说:“这桩案子,其实老夫先前也有耳闻。
“今日老夫正好经过就撞到萧大人审案,想来也是缘分。老夫恰巧也想看看,在民间备受爱戴的‘萧青天’是如何断案的。
“不如今日,萧大人就给老夫加个座,就由老夫来监审此案……萧大人,想必不会连这种小要求都拒绝吧?”
要是谢知秋本人在此,定能感受到齐慕先话中的威胁。
然而换作赵泽,他只隐约觉得现场气氛诡异,齐慕先看着与平时他们在皇宫相见时的样子不太一样。
赵泽并未拒绝,顺水推舟道:“同平章事大人想监审,那当然好啊!
“来人!快帮同平章事大人和大理寺卿大人加张桌子!”
大理寺内鸦雀无声,只有听到命令的小吏,手脚麻利地去摆放桌椅。
待摆放完成,齐慕先走过去,一撩衣摆,淡淡地在侧边坐下。
赵泽再一拍惊堂木,道:“传嫌犯!”
一声下去,无人回应。
齐慕先笑了笑。
赵泽不明所以,又喊了一声,道:“我说,传嫌犯上堂!”
兵吏们低着头,仍然无人回应。
“你们竟敢不听大理寺正的话,是想以下犯上吗!今日不听令者,统统打三十大板!”
“……”
“五十大板!”
“……”
竟然话到这个份上,这些人还不动,就算是赵泽也能感到这件事有大问题了。
他不得不差使谢知秋身边的张聪,道:“张聪,你去把嫌犯带上来。”
张聪倒是很果决地接受了命令,抱拳道:“是。”
他转头去了大理寺狱。
不久,一个扣押多日、外表狼狈的男子被张聪老鹰捉小鸡似的提溜到大堂上来。
在推搡之间,那囚犯边被迫上堂,边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就你这种下人,也敢动我?!我弄死你!等我出去,就弄死你!”
赵泽没想到这嫌犯如此嚣张,而且声音莫名有点熟悉。
他皱起眉头,去看那人的脸。
这时,像是有意让赵泽看清楚一般,张聪一扭那嫌犯的头,让他面向赵泽。
下一瞬,赵泽瞳孔猛缩,帷帽下的面容已是惊愕不已——
第一百二十一章
赵泽怎么都想不到, 这个没有名字的嫌犯“新进士”,会是齐宣正!
说实话,赵泽对齐宣正的印象, 一向挺好的。
小时候, 齐慕先教导他与兄长两个皇子。
兄长与齐宣正年龄相近,又都师从齐慕先, 几乎是一起长大。
赵泽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 他从小跟在两人身后。
齐宣正对他们兄弟都很恭敬, 对他亦很不错。
齐宣正不但平时会教他功课,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都紧着他,赵泽就像有两个哥哥一样。
此时, 齐宣正披头散发, 神情狂妄而凶煞,虽在大理寺狱中被关了几日,但面对在场群臣, 他气焰丝毫不减,一副无人能耐他如何的样子。
这与赵泽认识的那个宽容知礼、有如兄长一般的齐宣正,简直天壤之别!
要不是亲眼所见, 赵泽打死都不会相信,齐宣正在外面竟然会有这样一面!
赵泽万分愕然,但紧接着就是恼火。
这恼火里既有对齐宣正阳奉阴违的, 也有对“萧寻初”的——
饶是他再没有身为天子的心眼,到这个时候, 也反应过来——
“萧寻初”提出让他假装大理寺正来审案, 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临时起意、随性而为, 而是别有目的!
“萧寻初”想要让他看到一些以皇帝身份绝无可能看到的东西,而赵泽以前从未见识过的, 就是眼前这副乱象!
赵泽心中百味交杂。
此景固然让人震惊,但他一向将“萧寻初”当作推心置腹的好友,此时令他不舒服的,还有被朋友算计的感觉。
赵泽下意识地侧头,往堂后看去——
谁知这一看,他又愣住了。
只见“萧寻初”早已毕恭毕敬地双膝跪地。
“他”面上波澜不惊,像是提前就料到天子一看到齐宣正就会明白“他”打得小算盘,但即使如此,“萧寻初”仍然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丝毫没有畏惧。
“萧寻初”双手放到身前,然后低下头来,俯身,深深将额头磕在手背上。
这是谢罪,亦是表明决心。
赵泽呆愣,然后,慢慢回过味来——
也是。
“萧寻初”若不如此做,“他”还能怎么办呢?
这嫌犯是齐宣正,将一切都串联起来——
难怪整件案子,没有人敢提所谓的“新进士”的名字。
难怪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少卿最近宣称先后抱病休息,连上朝都不去。
难怪他一升堂,生病的大理寺卿就又跑出来了,非阻止他继续审理不说,还口口声声说是在救他。
难怪这么大个大理寺,没有一个兵吏敢去传嫌犯上堂!
上是齐慕先和大理寺卿压着,下是小吏心生畏惧不听指令,“萧寻初”这个大理寺正,坚决审理那无疑是与上下所有人为敌,若不审理,那是玩忽职守、官官相护!
连大理寺卿和少卿见这情况都跑了,只剩“萧寻初”以五品官之身抗下这么一桩案子,“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
只是,他赵泽贵为天子,当齐慕先的儿子犯下大事时,满朝文武,除了萧寻初,居然没有一个人将这事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