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明还不罢休,还欲上前撕了他,却听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院后厢房传来。
“为你着想,为你思量,这般好的奴才,为何要处置?”
苏景明愣愣地看着赵子熙身着重紫官袍,分花拂柳而来,站定在自己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大人,请?”
“你是怎么进来的?”
赵子熙微微一笑,“你一来便知。”
苏景明跟着他一路往后,去了厢房,这才发觉,过了厢房竟又是一处宅邸,与自家精致富丽的布局不同,古木参天、清泉滴石,颇为幽静朴拙。
原来这两处宅邸竟共用了一套厢房!赵府的西厢正是苏府的东厢!
苏景明不禁目瞪口呆,“你能想出这主意,实非凡人。”
有举止端庄的婢女掀开珠帘,赵子熙示意苏景明跟着他进了上房——外间有如书斋,几案上笔墨纸砚齐备,外带一张罗汉榻,内间则主要是一张黄花梨拔步床,四角立柱阑干均雕以云纹莲花图样。四面竟然还安了两扇轩窗,床前回廊两侧放了一张案几,隐没在厚厚的帷帐之后,俨如另一个小隔间。
“这倒是精巧。”苏景明无视已在榻上的玉枕锦被,“难为赵大人有心,布置这么间华屋赠与我……”
赵子熙似笑非笑地看他,突然伸手就将他拉了过来,两个人一同倒在榻上。
苏景明还来不及动怒,就被赵子熙揽在怀里,二人贴的极紧。
自在黔中道重逢以来,除去赵子熙受伤时,二人还未有过肢体碰触,故而均是颤了颤。
“我生平最喜庄子,”赵子熙突然开口,“我最喜欢的一句,你可还记得么?”
苏景明缓缓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曾经我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不忘过往种种,却也不求来日方长。”赵子熙将苏景明头发解了,披散了一肩。
“哦?”苏景明冷笑,却也不曾挣开他,“你去石鼓书院后,音信全无不谈。后来你回京,你我不能说每日都见着,隔三差五也能有个迎面而来、擦肩而过吧?赵大人为何就忘了其所始,只记得其所终,每每形同陌路呢?我可看不出你有半分坠欢重拾的意思。”
赵子熙察觉他满腹怨气,却笑道:“每次我见你,却都欢喜得很,哪里就陌路了?”
苏景明仔细一想,确实每次都是自己冷言冷语或是横眉冷目,赵子熙皆是淡然从容,心中暗骂他奸猾。
“再后来,纵有万里之遥、阁老淫威,你仍是来了黔中道,我那时便觉得,也是时候求个始终了。”
“景明,”赵子熙突然侧过头看他,眼中蛮是狡黠笑意,“你我根本就不曾明言断情绝爱,如此所谓坠欢重拾、破镜重圆,似乎都算不上吧?”
“充其量,也便是个鸳梦重温。”
第18章
苏景明愣了愣,也突然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他二人压根就没说过一刀两断这般的话!
赵子熙悠悠道:“故而,恐怕这些年你我仍是眷侣……”
他振振有词,苏景明简直无言以对,一时间经年的情思纠结、苦楚怨望都成了一场笑话,不由得气血上涌。
见他气得浑身发颤,赵子熙心头一软,将他揽入怀里,轻轻吻他额头眉心,“从头到尾,皆是我之过错。过往之事,我向你赔不是,从今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无有不从,可好?”
苏景明咬唇,一开始心里仍不愿低头,总觉得自己心心念念全是他,一直被他牵着鼻子走简直可笑又可怜,还想咬着牙硬撑。可就在他抬头想与他说些什么时,却顿住了——赵子熙两鬓竟已有了丝丝缕缕的银丝!
苏景明怔然半晌,忽而幽幽道:“你为了朝政熬得头发都白了……想想就算你我均得享高寿,活到耄耋之年,也不过还有四五十年时光,其间宦海沉浮、汲汲营营,又能有几日清欢,能得几日相守?”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赵子熙接过他的话茬,又笑道,“你那《青山贯雪》里的歌女唱过此词,对了,还有小山的浣溪沙,里面有几句我更喜欢,譬如‘试将前事倚黄昏,记曾来处易消魂’……”
苏景明一时又羞又窘,伸手要捂住他嘴,却被赵子熙反抓住了手,凑到他耳边道,“几年芳草忆王孙,忆的可是玉面阎罗赵王孙?”
苏景明更是气急,两个人打闹了一阵,待缓过劲来,才有闲心靠在一处,脸贴着脸,细细碎碎地把别后境况说了个没完没了。
赵子熙这厢说,朝中的那些老匹夫迂腐至极,不懂变通。
苏景明便接话,徽州无官不贪,各个脑满肠肥、尸位素餐。
赵子熙又道这几年洛京的牡丹开的都不若以往好了,必然是没你争艳的缘故。
苏景明反讽道,每当吟风弄月、赏花拂柳,才发现再好的风月若没赵美人相衬,不过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赵子熙讽刺他流连花丛,与各类名妓诗词应和,往来甚欢。
苏景明旧事重提,问他前后婉拒过史皇后与苏贵妃的婚事,如今想来,可是抱憾终身?
插科打诨半晌,苏景明终于把话题拉回到朝局中来:“我久不在京中,如今的陛下,最宠信倚赖的是那些臣子?”
赵子熙毫不犹豫道:“自然是东宫旧臣了。京中的黄雍、秦泱,军中的赫连杵、独孤承,远在江南的周玦。”皱了皱眉,“对了,陛下从嘉州带回来一个叫做顾秉的,才二十六岁便当了大理寺卿,可比你爬的快多了。”
苏景明在脑海中搜寻此人,发现毫无印象,不禁问道:“这个人好大来头,竟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赵子熙不置可否:“他是升州人氏,出身寒门,父亲不过贫寒书生。科举后不知为何得了太子的眼,便做了东宫参政,后来曾经陪着陛下守过定陵,亲自为陛下操持过大婚,之后便被派去嘉州做司马。他在嘉州的政绩也是很不错的,炸山开河、开仓赈灾,不过呢,全都是先斩后奏,未事先向朝廷奏报。”
苏景明挑眉:“这般肆意妄为,咱们的赵御史没弹劾他?”
赵子熙似笑非笑:“我可不是秦泱那般的直臣忠臣,又不是东宫旧臣敢去捋龙须,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才懒得做。”
苏景明颇为鄙视地看他:“小人!”
赵子熙悠然道:“家无贤妻,当不成君子。”
苏景明冷哼一声,到底赶了一路,精力早已不支,没过一会睡意便慢慢席卷过来,就在陷入黑甜梦乡时,手被人扣住,他听见枕边人在耳边道:“你方才说我头发是为朝政而白,这恐怕不对,是相思啊……”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一夜好眠不提,第二日两人都起了个大早准备上朝,两顶官轿停在院中,颇为抢眼。
对视一笑,各自上轿,然后一走正门,一走后门。
相背而行,然后便是形容陌路的御史大夫和谏议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