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三省宰相定局之时,轩辕昭旻曾与老臣黄雍闲聊,说起,“阁老可知这三人所长为何?”
黄雍想了想,道:“此三子既能拜相,自然均为一时俊彦,若要分长短,恐怕相差不大。非要臣给个考语,那么臣以为以汉初类比,魏国公长于谋略,运筹帷幄于千里之有如留侯;超颍川精于权术,算计人心于方寸之间,有如陈平;顾勉之心思缜密又纯善忠良,能于太平时治天下而无饥饿也可于危难时挽大厦于将倾,当如萧何。”
轩辕抚掌大笑,“阁老如此盛赞,朕先代勉之谢过。都说阁老老成持国,果然慧眼如炬。朕亦有一考语,周伯鸣善谋,赵子熙善断,顾勉之善为,阁老以为如何?”
“正是。”
皇帝的考语记载于起居注,后又流传于后世,广为传扬,而从中也可窥得宰相们的性情一二。
轩辕昭旻是个颇为勤政的皇帝,上行下效,大小官吏们也自是勤勉,凤阁鸾台是中枢所在,阁老们多在此处理公务、议事奏对,每夜都必须有一宰相值夜,以防有十万火急之事。
周玦自从与忘尘叟定情,每日风花雪月,对权位看淡不少,加上一门二国公已是鲜花着锦,为避嫌更是有意无意地懈怠,一年倒是有半年在江南养病。
赵子熙并非东宫旧臣,与皇帝的情分比起另外二人来,简直微乎其微,又背负着身为士族的原罪,一直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故而平日里也只勤勉做事,从不过多出头。
这下子,顾秉就成了壮劳力,他本就心思重,做事做人又力求完备,一个月里倒是有半个多月在值夜,这么一来,原本就不健壮的身子更是羸弱。
终于,在一日顾秉积劳成疾晕厥过去之后,皇帝雷霆大怒,命周玦从江南赶回,又让赵子熙多值一倍的夜。
且不提皇帝那边是如何宽慰顾秉,赵子熙家中可谓鸡犬不宁。
“真是欺人太甚!顾秉的命是命,你的命便不是命了?”苏景明伸手就要摔茶盏,却被赵子熙按住。
“定窑的。”
苏景明恨恨地将那茶盏放回去,冷声道:“那周玦呢?周玦身子骨可是好透了的,他为何不能多值几夜?”
“此事倒也不是坏事,”赵子熙叹息,“好歹也算是卖个人情,而且事总归要有人做。再何况,这也算是皇上信重。”
“信重?”苏景明冷笑,“咱们的圣上,心一贯偏着陇右勋贵,你但凡是个士族,他便永不可能信重你。”
赵子熙苦笑,“周玦出自义兴周氏,也是士族。圣上不喜的,是咱们河东士族。”
苏景明黑着脸道:“总之就是圣上不喜欢你。不提这个,他不是我,要他喜欢你作甚?也便是说你以后隔三差五便不能回府了?”
赵子熙在心中将偏心眼的皇帝腹诽了个狗血淋头,面上仍是云淡风轻,“大丈夫以身许国,你应懂我。”
“以身许国?”苏景明嗤笑一声,“也罢,你自去以身相许你的国,这残花败柳之身我不要了。”
说罢,径直回府,命人将两府间的角门闭了,徒留赵子熙在原地苦笑。
另一头雕车中的周玦也不痛快,对一旁的忘尘叟道:“虽说不言圣天子之过,可咱们陛下是不是太旷世情种了些?心疼顾秉,怎么就不来顾惜顾惜我?”
忘尘叟无语地看他一眼,将手按在他胸口,轻轻挠了挠,“我的魏国公,你可讲些道理吧。扪心自问,自从西京营建后,你值过几次夜,批过几次折子?说到底,这天下虽是陛下一人的天下,可中枢是你们三个人的中枢。”
周玦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发现你与勉之倒是投缘,倒是比过我去了。”
忘尘叟顺势去挑他鬓角散落的发丝,放在唇边吻了吻,“就事论事罢了。”
“难道勉之这次病得很重?”周玦想了想,“以顾秉的性子,倘若还能撑住,他定然不会麻烦我等。”
“积劳成疾,某日值夜时晕厥过去了。”忘尘叟取出一份线报放在周玦手中,“喏。”
周抉细细看了,叹息道:“逍遥日子到头啰。”
想想又觉得好笑,周玦对忘尘叟道:“你说我们躲懒,累得顾秉有恙。他现下会不会还心存愧疚,觉得若不是自己病了,我等还不至于被召回来?”
忘尘叟想起顾秉那张清隽温润的脸孔,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不错,像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周玦掀开车帘,看着窗外如织人流,喧嚣集市,“陛下也是在敲打我呢。”
忘尘叟忽而闪身掠出车厢,身形腾挪间便消失不见,周玦的小厮玉漏惊呼道:“公子!”
周玦淡淡扫了眼,“不妨事。”
果然半炷香工夫不到,忘尘叟便笑吟吟地回来了,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花枝。
周玦仔细一看,是几条开得正好的紫藤,“你倒是风雅。”
忘尘叟将那紫藤花枝悬在轩窗外,淡紫色的紫藤随着纤长枝条在暖风中摇荡,映着四月春光,说不出的清雅明媚。
周玦瞇起眼看着,忽而道:“待到回长安,我便先进宫面圣。田园将芜,恐怕府中的园子也已废弛,你酌情将那些草木尽数换了吧。”
忘尘叟眼波定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晦暗不明,最终淡淡一笑,“既是你的宅子,我如何越俎代庖?”
“你我之间,何分彼此?”周玦将手伸出窗外,去触那紫藤娇艷花蕊,“你人都是我的了,我若是还吝惜一处宅子,岂不是枉为大丈夫?”
他去碰那紫藤,忘尘叟去捉他手,细细抚过他养尊处优的每根指节。
“荣幸之至。”
果不出周玦所料,他的车马还未进长安城,就见顾秉的小厮清心在城门口守候。
“见过魏国公,我家老爷已在圣和居备下薄酒,请国公爷赏光。”
周玦笑出声来,对忘尘叟道:“我说什么来的?”
又问清心,“你家老爷可还请了赵相?”
清心显然极是诧异,“国公爷料事如神,正是如此。”
“也罢,旁人不管,顾秉的脸面我还是要给的,便带路吧。”
忘尘叟感慨道:“有时我常想,和你们这些人精厮混了十余年,顾勉之竟还是个老实人,实在难能可贵。”
周玦微微一笑,“那只能说明我也是个老实人。”
车一路驶入圣和居的内院,果然顾秉与赵子熙已在院中候着,周玦赶紧下车,拱手道:“勉之曼修!让二位贤弟久候,倘若知晓二位在此相迎,我便是不眠不休也定早些过来,待会我一定自罚一杯。”
“伯鸣兄说得哪里的话,”赵子熙客套道,“我们也是刚从紫宸殿过来,正赶巧。”
顾秉只在一旁微笑,周玦细细打量他,确实又清减了几分,心中难免有些愧疚,便道:“勉之可大安了?”
顾秉笑笑,“本就无甚大碍,让诸位挂心,是顾某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