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救命之恩,此番监军大人欠了府君大人好大一个人情,想来回去定然会多多美言,此等功勋,官升三级也无不可,提前恭贺大人了!”
赵子熙打断他,“还未平叛,就想着论功行赏了?传我的话过去,今日子时如果再不交出罗余鬼国,便放火烧山!”
他眉目森冷,肤色因伤惨白如纸,当真有如刚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不负玉面阎罗之名。
司马打了个寒颤,“是。”
“还有,”赵子熙精力不济,声音极轻却极稳,“罗余鬼国孤家寡人也便罢了,从犯都有妻儿老小的吧?先前我已让人找到了他们,好生供养着,现下也该轮到他们戴罪立功了。”
司马由衷道:“大人算无遗策,下官钦服不已。”
赵子熙摆了摆手,淡淡道:“去做事吧。”
待司马告退,赵子熙才对松风吩咐:“将贤妃先前赏赐的生肌膏取来。”
贤妃便是赵子熙同胞亲姊,当年颍川赵氏没落后,便被族中做主送入宫中充为滕妾。开国时赵氏何等清高跋扈,连尚主都不屑一顾,让太、祖颇为不快,于是记仇的皇帝有意折辱赵氏,只封她为美人,连个婕妤都未封到,这位分在士族贵女中实乃前所未有之卑。更为甚者,太原王氏几乎同时将女儿送入宫中,一开始便封为淑妃,这对比何其惨烈。
好在赵美人饱读诗书,性情娴雅淡泊、处事不卑不亢,又长了副万一挑一的好皮囊,竟也慢慢得了圣宠,生下三皇子后晋封昭仪,三皇子就藩临淄后更成了四妃之首的贤妃,加上弟弟赵子熙争气,也算慢慢苦尽甘来。
松风取了药,刚想帮赵子熙上药,赵子熙却摆摆手,若有所思地把玩手中药瓶,“我自有办法。”
于是苏景明进门时,所见便是赵子熙趴伏在榻上,吃力地往自己背上涂抹药膏,大概是牵扯到伤口,额上疼出了微汗,别说脸色,就是唇色都是一片煞白。
不假思索,苏景明一把夺过他手中之药,将他按在榻上,一言不发地为他上药。
赵子熙皮肤本就比常人白些,又有这么道极深的伤口,看着更为触目惊心。
苏景明轻轻将生肌膏抹匀,生怕弄痛了他,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药膏浸入创口,难免有些刺痛,赵子熙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伏在榻上闭目养神。
室内一片静谧,唯有庭中雨打芭蕉的绵绵之声。
“你的救命之恩,我自当报还。”苏景明没头没尾道,“只是,下次倘若再有这种情况,你既为本道兵马巡检,更掌管一州军政,总领剿匪之事,你便不可轻易涉险。”
他的手仍停留在赵子熙背上,目光却不知看向何处,“我若是死了,朝廷不会问你的罪,不过派个新的监军过来,可你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不仅剿匪之事会前功尽弃,黔中道更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你说,你以命救我,可是得不偿失?”
赵子熙懒得理他,闷不做声。
苏景明最恨他这模样,一时间恨不得在创口上再戳一刀,可到底连下重手都舍不得,仍是轻轻将创口包扎好,合拢衣裳,给他盖上锦被。
赵子熙此人诡谲得很,走路不出声,呼吸声亦是清浅,就说此刻他连呼吸声都听不真切,根本难以分辨他到底睡着不曾。
苏景明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如今人已醒转,他反而再无法理直气壮地去握他的手。于是只好看向窗外,看潇潇暮雨,看檐间苔藓,看庭中早已凋零的兰草,直到他看到院中竟有个小小的亭子,亭下是个小小的花圃。
他不由得起身走过去,低头一看便愣住了——这竟是一株小小的牡丹,枝干枯瘦、叶子泛黄,显然不会活得长久。
“大人。”一个路过的小丫鬟行礼,仿佛正是上次在窗外边做针线边闲谈的一个。
苏景明点点头,“这牡丹是上任刺史留下的?”
小丫鬟颇为奇怪地看他一眼,倒豆子般道:“这是咱们赵大人手植,开春时便种下了,可惜并未开花,后来便半死不活的。赵大人怕它不行,甚至还用骨汤浇过两次,才勉强吊了一条命。对了,这牡丹可是名种,叫什么青山贯雪。”
“是么,这牡丹生于北地,如何就能在黔中这等烟瘴之地长成?你们大人真是异想天开。”苏景明轻声低语,打发那小丫鬟去了。
第10章
赵子熙再度醒来时,苏景明依旧坐在他身边看着手指发呆。
“扶我起来。”赵子熙轻声道。
苏景明见他趴着实在难受,忙不迭地托他一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他态度大变,赵子熙顿了顿,却并未开口询问,只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
赵子熙之前下的最后通牒是子时,眼看着时间也近了。
把了自己的脉,赵子熙点点头,唤道:“松风?”
松风闻声进来,一见二人是这般情状,先是诧异,随即垂首,“大人。”
苏景明冷声道:“备车。”
“这……”
赵子熙失笑,“你如何就知道我要备车了?”
“正是求功名之时,你就是拼了半条命都得去搏一搏,你不去做个姿态么?”苏景明其实心中十万个不愿他去,无奈赵子熙这人执拗得很,若是他心意已决,十头汗血宝马都拉不回来。
“多虑了。”赵子熙却摇了摇头,“松风,你去问问山里的情况,此外,我之前写了封信,命驿丞送去何文斌大人处,可有回音了?”
松风赶紧从一旁取出个密封好的匣子,双手呈上。
苏景明接过打开,递给赵子熙,自己却移开视线。
赵子熙一目十行,“这时候想着来抢功了,只可惜见识短浅,真正的功劳还在后头呢。”
“你意欲何为?”
赵子熙将信放回匣子里,“我会拟一个密折,你回京后在朝会上奏报。”
一提起回京,苏景明神色禁不住染上几分阴霾,“来前阁老还曾问起你来。”
“哦?”赵子熙挑眉,“我虽号称是他的门生,可除去科举之后以他为造册恩师之外,和史党并无多少勾连,这些年来也算的上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我一到西南领兵剿匪,他便突然想起我这个学生来了?简直可笑。”
自重逢迄今,他二人还未议论过京中之事,仿佛是觉得不合时宜,可如今死里逃生,却纷纷起了这个话茬。
“最近东宫的动静可不小。”苏景明看赵子熙,“竟然用了招以退为进,先去守皇陵,又将东宫精锐纷纷遣散,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现在又回来了,倒是多了几分锋芒。”
“王氏因了王贵妃与四皇子的干系,恐怕只有一搏,”赵子熙沉吟,“至于史家,听闻史阁老有心将孙女嫁给太子做正妃,以我对你父亲的了解,恐怕他总会留些后路。”
苏景明冷笑,“我那好父亲么?你可别忘了,我那好妹妹,本来给你留的媳妇可还待字闺中呢。二十岁的年纪仍未出嫁,这不是待价而沽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