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炉响起了咕噜咕噜的声音，马铁手把煮好的茶倒进了几只小泥碗。每人都捧起一碗暖呼呼地喝着，桌上却还剩下一碗没人动。
马铁手朝屋外的廊上看了一眼。
他端起茶碗，又放下，冲外面道：“茶要凉的。”声音低低闷闷，一点也不动听，然而熟悉他的人却都能听出里面的温柔。
屋外那人也听到了，走了进来。
他也坐在他们的圈子中，身上有一股湿漉漉的寒意，又不曾淋雨，想必是在外面站的久了，风中的潮气浸入了衣衫的缘故吧。
马铁手把茶碗拿起递给他，碰到他的手指，冷的吓人。大汉不禁皱起了眉，那张刀疤脸显得更为狰狞了。
李寻欢默默地饮了一口，柔声道：“多谢。”
大汉裂开嘴想笑，却好像已经太久没笑，忘记了一般。
“不要总喝酒，茶的味道也很不错。”流星钩睨着李寻欢笑道。
李寻欢微笑的有些恍惚。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李寻欢突然站了起来。雨幕中撑着伞走来的，果然是林诗音。李寻欢不会听错她的脚步。
她终归是会来的，拐子张想。他进了小院里旁的房间，其他人也跟了出去。
李寻欢痴痴地凝视着她。
携着雨气而来的女子，并不是绝世美人，然而在李寻欢的眼中，她却摄魂夺魄。执着了半生，他始终无法忘记这个女子。他的感情是如此专注，绝无能力再奉给另外的女人。
如果她近在咫尺，他却可望而不可求，那无疑是往已经重新被撕开的伤口上撒盐。
李寻欢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林诗音轻声道：“对不起。”
李寻欢的心猛地被人揪了一把，“诗音，你……是我对不起你。”
“我还活着，却欺骗了你这么多年，让你痛苦。”林诗音道。
“我知道你有苦衷。”李寻欢劝慰。
“或许我就是想让你痛苦，让你后悔。”
“当初确是我对不起你，你无论怎么做，都没有错。”
林诗音抬起头，看着他，流下泪来，“表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诗音……”李寻欢看着她流泪，觉得心如刀绞。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二十多年了，这个女子在他心中，竟还是如此重要。他从二十年前将她相让之时，就低估了，自己的深情。
“王怜花走时，禁止我再回蓬莱岛，”林诗音的嘴唇微颤，“而我也，再不想遗憾了。”
她几步踉跄着走过去，紧紧地搂住了面前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她要自己来决定她的命运，她要无视任何人的阻拦。人生弹指间，他们还有几个二十年可以蹉跎。
如果李寻欢此刻还推开她，林诗音觉得自己一定会死的。
她感觉到的是男人依旧宽阔的肩膀，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感觉到他沉稳的气息。就这样紧紧地被他拥抱，就这样相爱吧。
放下一切矜持和骄傲，与此生最珍视的爱人，永远不再分离。
现实总与人的心意不那么契合，当晚，龙小云就来了李寻欢住的小院。
拐子张一见龙小云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心中暗道不好，以为他已知道林诗音来过的事，来找李寻欢算账的。出乎意料的是，龙小云并没提林诗音，只是一撩下摆坐到李寻欢对面，道：“你明天跟我去一趟平成县衙。”
“明天就是百花村土地拍卖的最后一天，那个幕后主使一定会出现。他要是想买苏家的地，就非得和我们打交道不可。”龙小云道。
李寻欢道：“好。”
龙小云挑了挑眉，打量着李寻欢，看他和刚回来时一样，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心里也说不上是哪里不痛快，挑刺道：“你少一副敷衍的样子。我可是赶时辰骑马去，没人给你坐马车。你要是去不了就痛快说，别死在半路上害我背骂名！”
淮左五义相互对望一眼，都没有接话。龙小云看他们这副样子更是火上浇油。他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任谁遇到了李寻欢，都会变成怜悯他欣赏他自虐作秀的好观众！
李寻欢道：“小云，我不要紧，不会死的。”
龙小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站起身冷冷道：“明日一早就走！”
到了门口他却猛地停住步子，又狠狠甩下一句：“李寻欢，如果再让我知道你见我娘，我就像震碎那道石门一样，让你粉身碎骨！”
冷雨未停，两骑人马在官道上奔驰。
平成县衙笼罩在阴霾的天色中，显得灰暗枯寂。李寻欢一边咳着一边下了马，龙小云看也不看他，径自走进了县衙。
一路都伴着这样的咳嗽声，止也止不住。龙小云知道是因为自己骑得太快。然而就算听见那人越来越局促的咳喘，他也依旧快马加鞭。这是他对李寻欢贪恋自己母亲的报复。
师爷早已在等候他们，厮见完毕，说起了正事。
龙小云笑道：“买主能请动师爷您为他作说客，想必也不是寻常人物。龙某实在想会会这位人物，我知道他就在县衙里，就劳烦师爷去请吧。”
“龙庄主……”师爷为难的说。
“他若不是诚心想买，我们就此告辞。”言罢龙小云假意起身。
那师爷连连请他落座，自己跑回后面请那人去了。
李寻欢一直一言不发，龙小云此时才有功夫看他一眼，见他脸色白的不成样子，连嘴唇都没了血色。龙小云心想，若是一会儿来的那买主和自己料想的一样，不知李寻欢见了他，还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
珠帘撩开的窸窣声响，古铜色皮肤，眉眼修长的男人走了进来。
李寻欢的身体明显的一震。
关天翔苦笑了一下，拱了拱手。
“没想到，想买百花村土地的，竟然是关门主。”龙小云笑盈盈地回礼道。
若是只有龙小云，关天翔倒也能应对自如，只是李寻欢坐在那里，他回想起过去种种，心里终究不是滋味儿。他不愿意让李寻欢看到自己奸诈狡猾的一面。
“龙阁主，”关天翔亦故意回敬道，“今天我们只谈生意，不谈恩怨。”
龙小云道：“关门主，您弄错了。苏家土地现在的主人不是我，是旁边这位。”龙小云恶毒地微笑着，指了指面如死灰的李寻欢。
他想自己要是再多说几句话，李寻欢是不是会心碎而死？
对故人之子下毒手的，火烧聚贤山庄残害武林同道的，血洗百花村的罪魁祸首，居然就是曾舍命救过他的好兄弟，李寻欢你要怎么办好？龙小云心里暗暗道。
关天翔的神色变得躲躲闪闪，他低声道：“寻欢……”
李寻欢扶着太师椅的扶手，撑起了身，走过他身边，道：“有些话我想问你。”
关天翔踟蹰一瞬，跟着他走了出去。
关天翔跟出去时，李寻欢正毫无知觉一般站在雨幕中。
这潸然寥落的背影，竟然关天翔想起了当初二人被困在冷月宫的阵法中，面对龙啸云时，李寻欢伤痕累累的身影。那个时候关天翔还曾想过，如果哪一天李寻欢知道自己对他做的事，他会变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