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从未见过的男子,一身华服,神情清冷。
李寻欢却无暇顾及,他的胸口一痛,猛地呛出了一口血,身子又摔落回床上。这一下,竟让他微微有些痉挛。
男子并不靠近,只是轻叹了一声:“寻欢。”
李寻欢的身子蓦地一僵,从凌乱的散发中看向男子,“关天翔?”他沙哑地说。
男子笑了笑,“关天翔已下了狱,只等三司会审,便可定罪。”
“我是乐北侯。”他又淡淡道。
须臾间像是有一道光照亮了黑暗,李寻欢猛然想起王怜花的话——关天翔他有两副脸孔。当时李寻欢以为王怜花是想说关天翔暗地里做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说他是个两面派,却没想到,原来王怜花的这句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所认识的那个“关兄”,其实是一个披着人皮面具的鞑靼王爷。
龙小云所找到的罪证,都指向了关天翔。
于是乐北侯只要摘下面具,和关天翔划清界限,就可以用一个替死鬼洗脱全部罪名。
龙小云曾亲眼见到关天翔被萧玉儿唤作“侯爷”,已经先入为主,认定了关天翔就是乐北侯,是故很难想到他会金蝉脱壳。而李寻欢并未见过乐北侯,所以从未把这二人联系到一起,又得了王怜花指点,因此一听到乐北侯的声音,就立刻先想到了这一层。
关天翔一直在利用江湖上最巧夺天工的易容绝技,设下一个个计谋,屡试不爽,却偏偏难以看破。唐蜜,枭门……如果她真在关天翔手中,现在怕已不在人世了。
“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李寻欢喘息道。
“不愧是李探花。”关天翔的双眼清冷如寒冰。
“就算你抓了我,小云也不会回来的。”李寻欢平静道。
“我知道。”乐北侯笑了,“好歹一起相处了那么久,你们之间的关系,我难道还不清楚。”
“那你又何必……”李寻欢道。
“我想要的是你。”乐北侯哂笑一声,却显得有些苦涩。
李寻欢却只是诧异,他始终不明白,关天翔一心接近他,到底目的为何。
“我们鞑靼人,信奉的是萨满教,”乐北侯这时却幽幽开口,“在蒙古大草原,有一个传说中的萨满,他的预言从未出过错。我的兄长,也就是如今的大汗,曾经派人找遍整个草原去寻他,然而他却竟然发誓永远不再开口。在这位萨满临终时,大汗又一次来到他的病榻前,求反明复元的成败。萨满只说了五个字:天下第一刀。
“呵,天下第一刀,李寻欢,你说我怎么可能不找上你?”乐北侯轻笑道。
“我不明白……”李寻欢眼前又浮起了片片阴翳,他微微甩了甩头,阴翳却更重了。
“你们汉人确实很难明白。在鞑靼,什么都要看天。这一年雨水多,草就长得旺,牛羊吃的敦实了年底就能富裕出不少钱。要是赶上天旱,毡包小的户或许连饭都吃不上。所以我们要想日子过得好,就得求腾格里的恩赐,就得求先祖庇佑。能和神明与祖先通灵的,只有萨满。在鞑靼最受崇敬的萨满的话,不会有错,更不会有人质疑。”乐北侯道。
的确,农耕文明的汉族人,或许是很难理解游牧民族的信仰的吧。
李寻欢不再开口,乐北侯也只是安静地看着烛火。李寻欢若不是已经病入膏肓又怎会任他抢入侯府,然而就算他已经病得起不了身,乐北侯也不敢掉以轻心。这个男人,实在已经带给他太多的惊讶。他甚至不敢让玲玲给他喂药,只吩咐好生照顾。
李寻欢似乎已经昏过去了,乐北侯这才把目光转过来默默凝视着他。他现在是冷酷的乐北侯,而不是那个处处护着他的“关兄”。他要让李寻欢认清这一点,又或许,只是为了让他自己认清吧。
房间里氤氲着安神的熏香,乐北侯坐在书房,淡淡看着金丝笼中的画眉。
小小的鸟儿在小瓷盅里啄了几口水,歪起脑袋,鼓着一对小黑豆般的眼睛瞅瞅长发拂肩的俊美异族男子。乐北侯捧起笼子走到窗口,打开了笼门。那鸟儿在笼子里蹦跶了几下,飞到栏上探探头,一扑棱翅膀冲上了天空。
“殿下?”研墨的律晓风不禁惊道。
“让他走吧,让他活得自由些。”乐北侯苦涩道。
“殿下……”律晓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大汗已经来信向您要人了。还是把李寻欢送到鞑靼去吧。”
乐北侯萧然道:“你去瞧过他么,我昨晚去过了。他现在那样子,送到鞑靼去,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这个冬天就够了,足以挥军南下。”律晓风却道,“殿下,您别忘了,李寻欢不过是我们手中的一颗棋。对于一个棋子,您何必放那么多感情。”
乐北侯缄默片刻,只是说:“晓风,关天翔名义下的地下钱庄和赌场里的资本,已经全部转移到我们的江北钱庄里了吗?”
“已经到账,殿下放心。另外飞鹰门的三个据点被明朝廷查封了,不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堂势力未受损害。”律晓风道,“还有,我们从李寻欢那里搜到了苏家的房地契,铁矿的事也可以进行了。”
“南征需要大量的兵器,若是能开采百花村的铁矿,就不用再从狡猾的朝鲜人那里高价买入了。晓风,你把江北钱庄里的钱提出来,着手开采百花村的矿产吧。”乐北侯道,“研墨,我现在就把这事汇报给大汗。”
律晓风却没有动作。
“晓风?”乐北侯微微作色。
“殿下,”律晓风迟疑道,“就算你先把铁矿的事汇报上去,李寻欢的事大汗也还是会追问的吧……”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揣度我的心思!”乐北侯蓦地勃然大怒,砚台被他挥落,乌黑的墨汁溅了律晓风一身。
“滚!”乐北侯闭目道,“李寻欢的事,轮不到你多嘴!”
七日之后,龙小云风尘仆仆地下了马。举目望去,风沙滚滚,这样的边陲小城,除了过往的商队歇脚,便是像他这样的逃犯、谪贬之人聚集。
一路上贴满了他的通缉画像,一路乔装混过重重关卡才终于来到边境。他本不该太心急,逃了这些日子,龙小云才渐渐想明白,乐北侯不过是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呵,也难怪这男人兴风作浪这么些年还没被朝廷逮到,真是匹狡猾的狼。他给朝廷交出了关天翔,反而表明了自己的忠诚。
胜败乃兵家常事,夔玄阁的地下网络庞大,如今各方都在慢慢向阁主聚集。纸里包不住火,乐北侯就算再老奸巨猾也做不到滴水不漏。他龙小云早晚要卷土重来,新仇旧账与他一并算清。
这天不是赶集日子,大街上空荡荡的。斩人剑问:“阁主,我们去前面酒馆里歇歇脚?”龙小云的神情却仿佛遥远而陌生,只是点点头。
这是小镇上唯一一家小酒馆,正午时候,除了几个喧嚣着推牌九的泼皮破落户,也没什么人。斩人剑先走进去,却见龙小云停在了门口。他正怔怔地望着靠窗的位子。初秋淡淡的阳光落照在无人的方桌上,龙小云心中竟隐隐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