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朱华突然道,迫近黎明的冷光洒落在他的红衣乌发,勾勒出一个孑然的轮廓。
“……他怕你知道他故意瞒你这件事,你会嘲笑他……”穷奇却并没有住口。
朱华只是静立在清光中,却没有回应。
“邙山君,你嫌弃他吗?”穷奇问,它刁起地上的日月珠走过去放到朱华虚握的手中。
“请不要嫌弃教主。他怕是也活不了太久了。就算装,也求你哄哄他,可好?”穷奇低低地说。
得不到朱华的回应。它叹道:“真的不会让你委屈太久,绝对不会太久了……”
朱华紧紧握着日月珠,仍是一言不发。
穷奇放弃道:“如果实在不行,就算了。邙山君,那就只求你不要把日月珠扔掉可好?教主要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
光影中,朱华头埋着,看不清表情。
五千精兵出其不意,箭一般射入敌巢。
果不其然,海峡两岸的岛屿守卫坚固。然而,并未见敖灵所说的亡魂。
众将不知何故,但见主帅杀气冲天。朱华化作一条赤红如火的巨大蛟龙,飞入云层,霎时间气象陡变。
唐军攻入了烛龙安置行辕的岛屿,战鼓如雷,杀声四起。
朱华手握丈八蛇矛,已不知刺中了多少具身体,矛杆都沾满了血,他白皙的手指也一片猩红。
他发泄般嘶吼着:杀!杀!杀!
遇到烛龙之时,他也没有辨认出来。他所想的只有杀进去,找到那个人。
朱华的矛法已是登峰造极,当初邙山一战,即使敖顺都败在他的的手下。
朱华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大高个有点难缠,然而厮斗数十回合,还是将这人刺于矛下。烛龙与通天教主交手已受了伤,否则也未必会败给朱华。他显出原形,是一条龙,朱华微微一愣。
然而他并不多想,只是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朝云峰下的大殿杀去。
水牢之中,亦能听到外面的厮杀声。
通天教主闭上了眼。
他知道攻岛的人是谁,也只能是那个人。
水牢门外响起了兵刃相搏的声音,有人倒了下去。牢门发出兵器击打的巨响,震耳欲聋。
通天教主用尽最后的法力,收起了水牢的结界。
门被破开,那人一身朱袍,长发飞扬。手握染血的长矛,目光沉毅决绝。
小铁窗投下的苍白天光中,通天教主已体无完肤,右腿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蜷曲着,倒坐在满池血水中。
朱华从未预料自己有一天会看到他的师尊这般模样。
太习惯他的所向披靡,从容不迫。而今却是谁把他一步步逼到了这般田地?是谁逼得他不得不拿这副虚弱不堪的身体做筹码?是谁逼得他像落魄的狗一样蜷在墙角?是谁逼得他忍气吞声低头受辱?是谁逼得他吐血还要往肚子里咽,心如刀割还要佯装微笑!
是他朱华,是他朱华!
竟是在这昏暗的水牢中,五百年来朱华才第一次看清了通天教主,也看清了他自己。
整整五百年,除了责难和侮辱,他为他的师尊做过什么?
——竟是我把你一步步逼上绝路的么?朱华的眼眶酸涩,心如刀绞。
他蹚着水踉跄走过去,蹲在通天教主身前。
通天教主眼前一片漆黑,但他说:“朱华,我没事。”
朱华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在蠕动。
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
——五百年来这句话你常常挂在嘴边,我每次都理所应当地相信。可是现在你连话都说不出了,却还要告诉我你没事……
——总以为你心思多爱算计,其实你根本是天下第一傻子……
朱华突然簌簌落下两行热泪。
他站起身,挥下丈八蛇矛,劈砍着通天教主手脚上的铁链。
一声一声的铿锵。
外面杀声漫天,哀嚎遍野。这里却静得只能听到砍铁链的声音。
收了蛇矛,朱华倾身抱住了浑身冰冷的通天教主。
在纷飞战火中,脚步沉重地走出去。
天空又飘起了雪,朱华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拎着酒坛子喝酒。
穷奇卧在他脚旁,道:“我感受不到狰的灵气,他不在方圆五百里之内。”
“教主说,当初怀疑容瑾是使共工复活的巨鳌,他那时能在行辕中隐约察觉到巨鳌的气息。所以他在离岛前布了一个困元阵。困元阵并不是个实用的阵法,因为一年中只有一日可启动,但一旦启动,连大罗金仙都得乖乖显出本相,无法逃脱。教主请白狐主变成敖灵模样,混入烛龙的岛上,将敖英救出。他自己则牵制住烛龙。临去岛前教主令狰将容瑾诱入阵中,本只是为了逼他显出原形将其困住,因为事情还没弄清,所以教主并未要杀他。”
“可邙山君你却说,容瑾是死在诛妖阵中。而且,”穷奇深深蹙起眉,“容瑾死后,显出的是一只普通的龟,而非那巨鳌。”
“难道教主想错了……巨鳌另有其人?”
“另外,白狐主又是被何人打成重伤的?对方的目的又是什么?”
“狰又身在何处……”
“穷奇,”朱华忍不住打断他,“别啰嗦了。”
他仰脖灌下一口老酒。纷纷扬扬的洁白雪花飘落在他的黑发和红衣上。
穷奇本也不是饶舌的人,只是怕朱华误会通天教主,才这般急着解释。它闻言便趴下了头,枕在朱华脚边的台阶上。
“白小三不是通天教主所杀,这事我清楚。”少顷,他慢慢道。
“至于容瑾的死,也很蹊跷。通天教主若想杀他,何必动用阵法?又何必把阵法布在岛上,像生怕我们看不到似的。这更像一种警示。”
“正是如此!”穷奇又抬起了头,“他本就是为了用困元阵比容瑾显出巨鳌元形,目的也是为了让你们看清他。”
“可容瑾并不是巨鳌,而通天教主又说他在大营中感觉到巨鳌的气息。”朱华道。
穷奇想不明白,只好闷声不吭。
朱华道:“那凶手本不该杀白小三,这是他的失败。”
穷奇忙问:“什么意思?”
朱华道:“那咒印打的不透,所以我才能救活白小三。可那力道显然对方也是想要白小三的命的。何况,若要他死,将他扔进诛妖阵中不是更轻松,如此白小三必死无疑。”
穷奇问:“那凶手为何不这么做?”
朱华道:“我师兄他们一见到阵法启动就赶了过来,恐怕是那人连再补上一掌或者把白小三丢进诛妖阵的时间都没有了。”
穷奇道:“那他……”
朱华道:“我们赶到时,他不是躲在哪里,就是……混在我们当中。”
穷奇立起身,问:“第一个发现阵法的是谁?”
朱华沉吟道:“是容瑾的那个叫铜儿的侍童,他说,是狰将容瑾抓入阵法。他一路追来,就看到容瑾和白狐主的尸体。”
穷奇问:“他如今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