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楼碰巧看见你出门,发生什么事了吗?”迪伦一字一顿地说,他连声音也充满了古怪的机械感。
“我似乎听见……算了,没什么,”道里安把刚才的一切归结于他的错觉,这没什么值得说的,他于是转变话头,“我只是有些无聊,想出门走走。”
迪伦看了眼手腕上的终端,再抬头用那双几乎看不见眼白的黑色眸子看向道里安:“我可以陪你去花园里散步。”
道里安去过楼下的那座小花园,那里种满了鸢尾花,紫荆和松树——完美的自然氧吧,舒缓病人的忧郁情绪应该是设计师的主要意图,然而道里安很怀疑是否真的会有病人能在那儿获得精神上的放松,至少他完全不能。
那座漂亮的小花园太过安静,它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人类的说话声也听不见。它像是某个VR游戏里专门为玩家制作的虚拟世界,它的每一株植物都拥有完美的数据模型,完美到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所以道里安在稍作犹豫后拒绝了他:“你还要巡楼不是吗,不打扰你工作了。”
迪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道里安回到病房中躺下,完全丧失了睡意,他试图把刚才那阵吵闹的人声合理化——也许那些声音来自窗外?
道里安重新爬起来,站在窗边朝外面望去,他住在三楼,楼下就是小花园,再远一点就是围墙了,一道高得离谱的围墙——道里安猜测它可能有八米高——围墙外隐隐有什么建筑,道里安不知道,那儿距离他太远了。
回到床上后,道里安仍旧感到困惑,因为这栋建筑里几乎没有住人,他曾见过一两位神秘的“病人”,被众多人簇拥着送进楼上的病房,几天后又被人簇拥着离开,全程都非常安静,像在秘密进行着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严格意义上,这儿算不上传统的医院。
“这里是去年才新建成的高档疗养院,入住需提前预定。”
这是当时道里安询问某位护士后得到的答案,道里安咀嚼着“高档”这两个字,猜测自己多半是凭借马格门迪住进这里的。
道里安就这样在胡思乱想中迎来了夜晚的降临,在迪伦对他进行过一系列例行问诊和记录后,道里安用终端阅读了几则新闻,接着便打算睡觉。
今天到此刻为止都差不多是昨天的复制,平淡,单调,无趣。
道里安的肺部和双腿仍旧隐隐作痛,但并不影响睡眠,更令他在意的是缺失的记忆,现在的道里安是缺少一块齿轮的时钟,有豁口的链条,斜了腿的桌子,虽然勉强能够使用,但运作起来的嘎吱声无疑昭示着他的故障。
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睡意翩然而至,道里安合上了眼,即将陷入深眠。
然而,不久之后——
“浪太大了,我们应该回去……”
“不管暴雨还是什么龙卷风,扬帆,我说扬帆你他妈听到没有?”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明明那辆救生艇可以坐五个人……”
“妈妈,我的小熊不见了……”
“好疼啊,好疼啊,谁来救救我……”
“罪孽,大海终将惩罚你们的罪孽……”
道里安猛然惊醒,他以为自己做了个噩梦,梦中有无数亡魂在诉说自己死前的凄苦。然而当他醒来后,甚至从床上坐了起来,那些可怕的窃窃私语都没有停止,它们仿佛就在道里安的耳朵里喃喃低语,又像是来自意识的地狱,就算道里安用力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
房间里的黑暗在扭动,寂静在尖叫,道里安把自己绝望地缩成一团,拼命祈祷这可怕的幻听结束。
就在此时,门开了。
一道白色的人影从道里安的门口飘过,大概是晚间巡楼的住院医师,道里安大喊道:“医生!医生我需要帮助!”
没人回应他。
道里安于是匆忙下床,冲向门外,一个瘦小的白色身影正巧经过拐弯处不见了踪迹,道里安猜测那是迪伦,一路跟了上去,可不知怎么的,他的脚步始终慢了一步,迪伦的身影一直在拐弯处消失。
在这座坟场一般寂静的建筑里,只有道里安这只惊慌灵魂的颤抖声,他不知道为什么前方总有下不完的楼梯,走不完的长廊,耳边的吵杂人声仍在持续。
这是哪儿?
我在做梦吗?
我还活着吗?
绝望和恐惧源源不断地倒进道里安的脑子里,可他不敢停下,只能追着那个诱饵一般的身影朝未知的前方奔去。
直到他经过一座紧闭的大门——
幻听停止了。
道里安渴求的安静重新回到了他的耳朵里。
“迪伦”早就不见了,头顶的白炽灯把走廊照耀得无比明亮,道里安茫然地环顾四周,气喘吁吁,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只有面前那扇门。
道里安盯着它,同时感到来自这扇门的注视。
那是一扇非常普通的智能金属门,进门需要面目识别或者瞳纹识别什么的,和道里安曾经的研究室差不多。
莫名的,道里安感到有什么力量在门内朝他招手,勾着他无形的项圈步入这扇未知的大门。
可实际上道里安根本无法通过门口的智能监测。
“真见鬼,我为什么会来这儿?”
道里安小声嘟囔,他擦掉额头上的冷汗,感到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梦游什么的,他刚才似乎被什么东西夺走了理智,那感觉太可怕了……
“嘿,年轻人,你现在应该在病房睡觉。”
“看在上帝的份上!”
这是道里安今天第三次受到惊吓了,他转身看向说话的罗伯特,完全没有察觉对方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后的。
“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非常糟糕,哪里不舒服吗?”罗伯特关切地询问道里安,他或许在医院里值夜班,但道里安没在他脸上看出一丝疲倦,他甚至看上去神采奕奕。
“我感觉不太好,我刚才……”
道里安正处于惊魂未定的虚脱中,他正想把自己的症状全部告诉罗伯特,希望对方能尽快治疗他的怪病,解决掉那些该死的病毒,可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刺骨的冷风贴着他的脊梁骨吹过——这其实不太可能,这里是热带,冬季从不在此驻足,但道里安就是感到一阵令人战栗的寒冷,接着他冷静了下来,异常冷静。
“我做了个噩梦,”道里安听见自己这样说,“醒来后肺部和双腿疼得要命,我想找护士来管止疼剂什么的,但是一直走到这儿都没看见人。”
“唔,现在这个时间迪伦恐怕在巡楼,你先回去,我马上叫人去给你做检查。”罗伯特对道里安说道,他的嘴角挂着的慈爱笑容叫道里安感到不适。
突兀的,一个念头从道里安杂乱疲惫的大脑中跳了出来:
既然这栋疗养院几乎无人入住,为什么需要这么频繁的巡楼?
“不……不用了,我想,我现在感觉好多了。”道里安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