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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星星会说话(44)

广城的夏季尤其漫长,大部分人受不了长时间的户外活动,章书闻出门的时候没带上余愿。

出租屋一层三户,住客龙蛇混杂。两个未成年人独自在外,章书闻不敢掉以轻心,特地摸了个底。对门是一对年轻夫妻,隔壁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楼上楼下都是外来打工者,他再三嘱咐余愿除了他以外谁敲门都不准开。

为了哄余愿留在家里,章书闻在书店买了新的绘本和彩铅,送给余愿时,他专程将黑色的铅笔拿了出来——章书闻再也不想看见整本墨色的绘本了。

这两天他不止一次收到过章小月的来电,但他都没有接。今日章小月给他发信息,说余家那边已经决定放弃余愿的抚养权了。

“书闻,回来住吧。”

章书闻只觉得可笑。对余鸿而言,余愿就像一块想丢就丢的抹布,一旦发现余愿与常人的细微差别,就迫不及待地抛弃。

他站在白昼下,回:“姑姑,以后别再联系我了。”

继而没有任何犹豫地把章小月的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

抵达快餐店时正是午饭时间,章书闻推门进去,吃饭的几个男人看过来,正是章雄在世时结交的工友。

他们对章书闻的到来感到诧异,特别是听见章书闻问能不能跟着他们到厂里卸货时更是震惊不已。

“他娘的,郑伟那个狗崽子,连这些钱都敢拿,也不怕折寿!”

“阿雄他还在的时候没少帮自家妹子,哪能想到走都走得都不安心。”

众人义愤填膺,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郑伟和章小月。但骂归骂,对章书闻的请求他们确实是有心无力。

“厂里只招长工,要签合同的,你还得上学吧?这行不通啊。”

“是啊,而且卸货很辛苦的,你才多大,身体怎么受得了?”

章书闻却很坚持,“叔叔,你们就帮帮我吧。”

几个汉子为难地搔首,其中一个一拍大腿,“诶,阿明不是说工地在招人吗,按天算,一天两百多呢,就是苦了点,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消?”

章书闻连忙道:“我可以的。”

众人也是见他可怜,吃完饭就带章书闻去见口中阿明了。

阿明是包工头,章书闻管中年男人叫明叔。明叔看他细皮嫩肉,年纪又不算大,原先是不肯收的,好在章雄的工友纷纷做担保,明叔才肯让他试着干半天。

“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干不来就走人。”

章书闻二话不说走到一旁挑水泥,扁担架在肩上,沉重如山。

烈日之下,颀长的身影不敢有丝毫的停歇,不到十分钟衣料就浸出了汗迹。

但章书闻却一点儿都不后悔来这一趟。

他说过的,他靠自己就可以把余愿养大。

第32章

天际将暗时,工地收工。

章书闻浑身热汗地排队领日薪,拿到了濡湿的一百二十块钱。

其实日结的工人并不多,大多数都是按月算的,也有在工程结束后一次性结清薪资。章书闻的情况比较特殊,又是工地里少有的未成年,大家从章雄工友的口中听到他家的事情,几个年长的工友都对他比较照顾。

章书闻将钱收好,听见明叔说:“明天七点上工,十一点半休息到一点,还是这个时间下班,别迟到了。”

“明叔。”章书闻抿了抿唇说清楚情况,“我只有周末才能过来。”

半天下来,章书闻灰头土脸,身躯也已经累到麻木,可这样的薪资却抵得上他近三份兼职,因而他的语气少有的带着一点担心被拒绝的忐忑。

明叔摆摆手,“行,他们都跟我说过了。”

章书闻露出个浅笑,“谢谢明叔。”

临走前,明叔又叫住他,“对了,明天中午你是自己带饭还是跟我们一块订盒饭,盒饭有专供,两荤一素,八块钱一盒。”

章书闻想了想说:“我和大家一起。”

“好。还有,明天过来多带套衣服。”

章书闻的衬衫和裤子全被汗浸湿了,发根也湿漉漉的,整个人像在水里捞起来似的。他第一次到工地,没有经验,并未做防晒措施,在最毒的日头下晒了几个小时,脸颊泛着红晕,细看后脖颈更是红通通的一片,他自身皮肤白,乍一看仿佛随时会有一层皮掉下来。

章书闻又道了谢,这才踩着黄昏离开工地。

公交车的冷气扑面而来,打得章书闻起了个颤,他念着自己的狼狈,找了个相对比较空旷的地方站好,尽量不去触碰到别人。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跟同伴低语几句后朝他走来,伸出手,手里拿着一片纸巾。

章书闻怔了一瞬,接过,道谢。

小姑娘高兴地咧嘴笑,“不用客气。”

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无奈与不堪,但与此同时,也有人在尽自己所能缝缝补补。至少此刻,好心女孩的举动让章书闻在充斥着汗味的狭小空间里感受到了温暖的善意,一日的疲惫也得以缓解。

章书闻在楼下的面馆打包了两份汤河粉带回家。

他一打开家门,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余愿顿时就醒了,脸颊印着个深深红印子,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余愿眼睛蹭的发亮,像月色下的流水,像灯影下的玻璃。也许这样的比喻并不合适,但章书闻还是不禁将眼前的画面和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联系在一起。

阳台的门开着,但没有风,屋里如同高温下的热胶枪,连空气都在融化。

章书闻的衣服半干了,倒是余愿背后全是汗。

独自一人在家的余愿没有娱乐活动,涂了几页绘本就开始睡觉,睡得太久,手臂都枕麻了。他艰难地挪着手,嘴里嘟噜着,“蚂蚁咬......”

章书闻笑笑,把河粉放在桌上,搬过塑胶凳坐到余愿身边,抬起对方的手轻轻揉搓。

余愿还有些迷糊,章书闻揉到他酸麻的小臂,五官顿时包子似的皱成一团。

“好点没有?”章书闻问,“好了就吃饭。”

余愿活动了下十指,惊奇地点点头,“好了。”

章书闻打开河粉的包装袋,正想拆开筷子,手却忽然被余愿握住了,他嗯了声,“怎么?”

余愿掰开他的左手,凝视着他今日挑水泥时被刮破的掌心。他下意识地想把手合起来,余愿的指尖却先一步点到他的伤口上,然后低下头凑近了轻轻吹气。

余愿抬眼,“吹吹就不疼了。”

带着一点湿意的温热气息扑在他手心,明明是全无功效的动作,奇异的是章书闻竟也觉得吹走了那阵火辣辣的痛感。

两人挨着肩吃完晚餐后,章书闻在家里找了个铁盒将一百块放进去,又拿出记账本将开支都记录下来。

章书闻的家庭条件不允许他报书写班,但在练字这件事上他也是下过一番苦功夫的。都说字如其人,但单单看章书闻那么温和的性子,其实很难想象他的笔锋是刃一般锐利——就如同波澜不惊的海面,底下蕴藏的是未可得知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