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过去这么多年,章书闻依旧无法忘记当日将双亲送来火化的心境,那是一场烧不尽的燎原大火,穷极一生都无法扑灭。
他沉默地牵着余愿的手,进馆内和负责人沟通。
中年男人态度恶劣,章书闻耐着性子和对方交涉,半天才把话听明白,而后又在馆内来回跑,等交了款把骨灰盒重新安置好,已是一身的薄汗。
余愿帮不上忙也不添乱,乖乖地坐在馆外的石椅上等章书闻来找他。
“愿愿?”
垂着脑袋的余愿抬起头,意外地见到了许久不见的章小月。
自打章书闻上大学后,哪怕是不得已得和章小月联络,章书闻也是自己前往,因此这是时隔两年,余愿再一次见到章小月。
女人粗糙的头发全扎了起来,穿着简朴的灰衫和衬裤,面容依旧憔悴,四十来岁鬓角就已经半白,连着背都有些佝偻,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上许多。
她浑浊的眼球在见到余愿后多了点喜色,快步走上前,“真的是你,书闻也过来了?”
女人苍老的速度太快,余愿愣愣地看她会儿,才站起来不确定地喊了声姑姑。
章小月摆摆手,“是我,是我。”她的声线沙哑,又因为见到余愿显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音色变了调,“殡仪馆的人打电话让我过来迁你爸妈的骨灰盒,他们也通知书闻了吗?”
余愿盯着她眼角已经快要消散的淤青看,点点头。
章小月嘿的一声,似乎想去握余愿的手,又发现自己的掌心太过于粗糙,因此抬起手又放了回去,只打量着余愿,“这么长时间不见,愿愿都长这么高了,真好,真好.....”
她反复念叨着真好这两个字,布满皱纹的眼尾微微湿润。
安置好父母骨灰盒的章书闻从馆内走出来,一怔,“姑姑?”
这两年,章书闻和章小月偶尔会有通话往来,但全是章小月先联系的章书闻,她自然也察觉侄子不愿与她再有太多的牵扯,到了这半年,几乎就断了联络。
姑侄几人一同去“看望”章雄和王如娟。
章小月唠叨的毛病更严重了,有说不完的话,对兄嫂的,对章书闻和余愿的。
“哥,嫂子,你们在下边都看到了,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你们也能放心。”
“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好在书闻自己争气,还拿了奖学金呢。”
章书闻默默地听着。
“想当初我刚见到愿愿的时候,他才十岁出头,到我这儿。”章小月在脖子的位置比划了下,“现在都成年,高出我一个头了!”
她又说章书闻,“时间过得可真快,说不定再过几年,书闻就能领个媳妇过来看你们了......”
章书闻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姑姑,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章小月又念叨了好几句,“为人父母,最希望的就是看到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成家立业。”她压低声音,“愿愿的情况特殊些,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不方便就跟我说一声,送到我这儿来,你爸妈会体谅的。”
她说的全是贴心的话,章书闻却沉着脸不搭腔,只好讪讪地住了嘴。
公交车半小时一趟。
章小月好不容易见到兄弟俩,下一回见面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哪怕章书闻的态度冷淡,她也忍不住多找些话题。
等上了车分开坐,章书闻的耳边却依旧静不下来。
父母、兄弟、成家立业这几个字眼像是螺旋桨,在他的脑中翻江倒海。
章小月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爱听,却也不可否认那确实是世俗里大多数父母的期望——章雄和王如娟也不例外。
“哥哥。”
章书闻因这寻常又刺耳的一声蓦然回神,“嗯?”
余愿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嗫嚅,“姑姑的......”
章书闻将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余愿注意到的,他自然也不会忽略。章小月眼尾的瘀伤虽然快要痊愈了,但不难看出是人为所致。
是郑伟还是郑智动的手呢?
章书闻沉默地望向前方瘦弱的背影。无人可以倾诉的章小月佝偻着身子,像一双旧时代留下来的绣花鞋安静地等待自己被淘汰的命运。
她感应到兄弟俩的目光,回过头带着点讨好地笑了笑,脸上沟沟壑壑的纹路如同细密的针脚堆了起来。
他下车时,章书闻微吸一口气,叫住她,“姑姑。”
章小月高兴地诶了声。
可章书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多的语言也找不到挽救这个女人的方法。他沉默片刻,最终只是轻声道了句再见,目送女人驼着背走进细雨里。
第69章
章书闻言出必行,当真带余愿去花鸟市场挑巴西龟。
那么多的小乌龟里,余愿一眼就相中在被压在最底下的那只。它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还不到余愿半个掌心大,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
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许是怕他们养不活这只龟会来找他理论,劝他们换只更壮的。
余愿提着四方的塑料盒,摇摇头,“我就要它。”
章书闻其实也担心余愿挑的是“星期龟”,若没能养大又徒增一场悲伤。可余愿很执着,无法,章书闻只得买了些药剂之类的液体以防万一。
回程路上,余愿时不时打开盒子的盖子去触摸乌龟粗糙却又柔软的爪子。
淡淡的腥气萦绕在鼻尖,章书闻问:“为什么只要它?”
垂着脑袋跟乌龟玩的余愿抬起头来,笑眼弯弯,“如果我不要它的话,就没有人要它了。”
弱肉强食是动物世界的准则,遇到余愿的瘦小乌龟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同类当作垫脚石压在腥臭的水池下。
章书闻未料到余愿是这样的想法,心底软绵绵的,片刻,伸出指尖碰了碰乌龟的鼻子,“好,我们一起把它养大。”
巴西龟的眼睛有点红肿发炎,前一周需要药浴,余愿总会勤勤恳恳地用小塑料盆给它泡澡。
而那只“冒牌”的毛绒乌龟被章书闻偷偷地藏进了收纳箱底,每次余愿想要寻找的时候,他总有各种各样的方法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余愿找了几次之后,无果,再加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新成员上,就不再念叨着了。
怀着让巴西龟茁壮成长的期望,余愿给它取名“壮壮”。
缸里的藻类和装饰品一天天多起来,巴西龟的状态也如它的名字一般一日比一日佳。
而余愿在许知意的协助下给章书闻画的画像也有了进展。
那天许知意情不自禁的一句话没能掀起涟漪,余愿压根无法理解他话里的深意,只是费解地望着他,然后将手收回去,嘟囔着,“你又要骗我吗?”
余愿单方面跟许知意冷战。
许知意一口一个“对牛弹琴”、“朽木不可雕也”,可余愿才不理他什么牛啊羊啊猪的,又是好半天把他当成空气。
许知意全然没有了办法,好说歹说才让余愿相信他不是想出尔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