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凌殿外一片寂静,但宫殿内却几乎炸开了锅。兴奋过度的仙使们捧出各色衣饰头饰,铺天盖地的锦衣罗裙晃花了我的眼睛。
我被人按在铜镜面前,看着里面那个人,唇红齿白,弯眉大眼,据说按人类的标准还算挺好看的。我好奇地翻看那些胭脂水粉,花环发簪,耐着性子让仙使们将我的一头长发绾来绾去,弄得头皮发紧,最后终于忍不住发作,让她们给我留下吃食,便都撵了出去。
独自站在大殿内,生平第一次在身上裹了这么多布料,弄得我举步维艰,摇摇晃晃走了几步,便索性四脚着地趴跪在地上。
以前一直以为做人好,想不到做人这么麻烦。我泄气地把刚刚蹬掉的绣鞋捡回来,坐在地上认真穿好,又发现不经意间竟把胸衣的带子绊开了,于是低头想把它系好,可是却越弄越乱,急得我满头大汗。
就在这时,整个人被淡淡的影子笼住,一双修长的手伸过来,帮我把已经打成死结的衣带拆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令我紧张得说不出话,只抬起眼睛偷偷看面前的人,他不太喜欢笑,总是板着脸,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但只要轻轻看人一眼,便可以让人感受到他那凌人的气势。
“好了,以后衣带便这样系,记住了?”上川近淡淡地说,眼神不经意间向我一扫,我急忙低下头不敢看他,只默默点头。
“用饭吧。”他坐在摆满了饭菜的桌子旁,举止优雅地拿起碗筷。见我仍立在原处不动,便侧头看了我一眼。“怎么不过来?”
我看看桌上,繁复的餐具摆放得整齐,却让我不知所措,我拾起一根筷子握在手里,狠狠戳进一块糕,挑起来刚要送进嘴里,却滑落在桌上,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便索性凑过去直接用手抓起半块油酥糕塞进嘴里。
上川近眉毛微微蹙起,我一手扶在桌上,一只腿半跪在椅子上,嘴巴塞得鼓鼓的正努力往下吞,见到他这样看我,便吓得一下卡住了,一动不动地双眼圆睁望着他。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只是通过他那微微抽搐的嘴角看出他在竭力抑制着什么,最后,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爽朗的笑声越来越大,满满的笑意直漫上那双深邃而寂寞的眼睛,就像一盏孤寂已久的华灯被点亮,直叫人无法将目光移开。
“过来。”他站起身,唤我过去坐在他那个位置。
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坐下,他从我身后环主我,握住我的两只手,然后开始手把手地教我如何用筷子夹菜,用调羹盛汤。咀嚼时要慢而无声,布菜时一手要扶着另一手的衣袖……
世界只剩下了他若有若无拂过我脖颈的灼热呼吸,还有此时两个人的心跳。
“既然作为人活在这世上,便要有人的尊严。”
他握着我的手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精巧的馒头,放在面前的玉碟里。
“不要让人嘲笑,不能输给自己。”
他携着我的手盛了碗米羹,蒸腾的白气熏热了我的面颊。
“要时刻提醒自己,我是所有人目光的焦点,我高贵不可侵犯。即使窘迫,也要保持优雅的姿态,不让人看出你的惧怕。”
他的语调很优雅,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觉得他的字句中透着说不出的沉重,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那双幽静的黑眸中竟没有一点光亮。
番外 凌儿(下)
就这样,连着很多天,上川近在雪凌殿中与我同吃同住。为了保密,我遣退了服侍的仙使,每日只与他单独呆在一起。
他教我下棋,等待我落子时,闲散地夹着棋子敲击棋盘的样子,有一种千军万马中挥斥方遒的悠然气度。
他教我用笔写字,把我拥在怀中,握着我的手,不经意间的抑扬顿挫,仿佛登临绝顶指点万里山河。
他教我在夜晚通过星象判断方向,指明不同星座的位置,给我讲述那些遥远的传说,我们躺在雪凌花树下静静仰望夜空,他说人永远要知道自己的位置才不会迷失。
他教我要做一个真正的人,不能受别人的摆布与控制。做事要遵从自己的心。他也会吹笛子,吹的曲子比云弄多了几分激昂。他说人如曲,曲如魂,只有用心聆听,才能看到演奏者的心。
他从不像宫里大多数人那样唤我凌儿,而是叫我“雪凌”。他说这个名字很好听,是一个属于人的名字,而不是一只关在金丝笼里的宠兽……
有时候我不太明白他的话,只知道他的眼神总是很深沉,心里好像有很多秘密。每天都会有一只黑鸟来找他,他会从鸟儿的腿上取下字条,然后提笔回复几句,再将字条绑在鸟腿上,让黑鸟飞走。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让我昭告天下,告诉所有人他就是未来的王,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和云弄明明是同一个人,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容貌。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每天夜里当宫灯高悬火光摇曳时,他看向金宫的眼神那么让人刻骨铭心。
他和云弄不一样,他的目光中从来没有哀伤,他负手而立的背影仿佛是一座让人仰望的山峰,宽阔的脊背直要把天也撑起来。但我每次看到他时心里都会觉得很凄凉,觉得他就是苍翠山顶那棵孤独的万年雪凌树,花开虽然灿烂,却要终年凌绝顶而立,经受着没有穷尽的暴风骤雨,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生命……
我每天都与上川近睡在一起,静谧的黑夜中能听到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另一个人的心跳,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从此以后可以不再孤单。
但是这天晚上,上川近却不见了。
我隐约觉得心中不安,找遍了整个雪凌殿,终于在一间小小的杂物间里找到他。昏暗的房间内他躺倒在冰冷的地面上,瑟缩地抱成一团,双眉紧蹙,痛苦地闭着眼,身体不断地颤抖,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
我被吓得一惊,立刻就要冲到他身边,却在这时,看见屋子角落的阴影中,走出一位身着绿色罗裙的女子。这个人我以前见过,她是九大仙人中的青罗仙人,云弄的授业师父,因此也就是上川近的师父。
绿衣女子走到上川近身边,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洒上她的面庞。她长得很好看,但不知为什么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尤其是那双眼睛,优雅,端丽,却是没有任何生命力的空洞。
“近儿,你的王魄被锁了太久,其余六魄凝聚而成的云弄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所以他现在在你的体内反抗,想重新缚住王魄苏醒过来。”女子淡漠地对躺在地上的上川近说道,“因此你才会这般痛苦。”女子说着,竟淡淡地笑了一声,“就像以前你每个月都会让云弄也如此痛苦一样。”
上川近并不答话,牙齿紧咬着嘴唇,几乎就要渗出血来,然而他还是一声不吭,只隐忍地死死握着拳头,用力抵在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