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您一定要长命百岁,大秦一定要千秋万代!”
“我们愿意给您修建城楼,愿意服徭役,愿意为您出生入死!”
震耳欲聋的声音一遍一遍响在工地之上。
亲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彼此脸上看到震惊。
——生平第一次,他们见到赞颂陛下的黔首,而不是恨陛下入骨,哪怕手无寸铁也要置陛下于死地的黔首。
这种画面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以至于面对惊雷而不失色的他们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有些无措,看着身边人,也看着将陛下奉为神祇跪拜的黔首们,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阿父,他们真的好喜欢你呀。”
鹤华欢喜雀跃,一只手握着嬴政的手,另一只手将黔首们指给众人看,“蒙上卿,李廷尉,你们说是不是呀?”
“是。”
蒙毅缓缓将手中佩剑送还鞘中,视线落在因亲眼看到始皇帝陛下而激动不已的黔首们身上,声音莫名低沉,“他们很喜欢陛下。”
李斯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不止是喜欢,在他们眼里,陛下是无所不能的神祇。”
嬴政静静看着周围众人,心头莫名异样。
作为君主,他听过太过的赞美与称颂,赞他千古一帝,颂他英明神武,愿他千秋万岁,言大秦盛世长存。
这些颂言与祝词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无论哪一句,都足以写入官员考核单上,让想要成为秦吏的黔首们根据话音话意来写上一篇策论,畅言政权的稳定会给王朝以及天下九州带来什么。
这样的话他早已听腻,每每新晋升的官员们想要长篇大论对他赞美时,他便会挑眉瞧着那人,以威压以揶揄让那人哑然无语,往后余生不再琢磨拍马屁,而是把心思放在政事之上。
他是一个大度的帝王,一个心胸极其宽广的帝王,从不搞挟私报复那一套。
王贲托病不出,他也只是在王贲即将要喝的酒水里加些辣椒水,韩信语不惊人死不休,他也只是扣些俸禄让他自我反省,而后该重用重用,丝毫不因为他们自身性格的缺陷而将他们搁置一旁,或者兔死狗烹。
当然,用一个郎将的俸禄却养着一位战无不胜大将军这种事情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寻找类似于韩信这种人,虽不太会做人,但用十一的话来讲是好用便宜又皮实,这对于一个国库尚不充盈的王朝来讲,是多么让人无法拒绝的一种武将。
所以扪心自问,他是一个对朝臣容忍度很高的帝王,不会兔死狗烹,也不睚眦必报,更不要求朝臣们个个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在把政务处理好的同时还能把话说得漂亮,哄得他心花怒放,那种能力极强但不会说话做事的人他也能委以重用,不会因为他说话不中听而搁置一旁。
这样的一个他,根本不在乎身后名,千百年后,后人骂他是暴君昏君,还是赞他为千古一帝,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大秦有没有千秋鼎盛万事长存,在乎的是大秦未来的君主是否继承了他的遗志,将他倾注一生心血的大秦治理得更好。
可尽管如此,当他听到黔首们的话,当他看到黔首面上的激动到难以自已,他心中却突然被触动,忽而感觉被别人喜欢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坏事,甚至开始有些理解那些委曲求全也要博一个好名声的君主。
——被崇拜,被敬爱,被奉为神祇,的确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嬴政慢慢转过身,第一次正视鲜少被他瞧在眼里的黔首。
“快别说话了,陛下有话要跟你们说!”
随行的官员极其会看人脸色,见嬴政转过身,便立刻制止黔首响彻云霄的呐喊,“肃静,肃静!”
“陛下有话要说!”
不懂秩序不懂法的黔首们一旦躁动起来,便极难管理,但是这一次,官员刚扯着嗓子喊出话,他们便不约而同扯着身边的衣袖,示意他们不要再说话。
喧闹工地慢慢安静下来。
这个容纳着成千上万人的工地,在这一刻鸦雀无声,静得几乎能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
鹤华险些惊讶出声。
这样的反应她只在训练有素的军士们身上见过,服从命令是军士的指责,所以当上峰一声令下时,喧闹的军营会鸦雀无声,可黔首们不是,他们是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普通人,看热闹是他们的天性,议论热闹是他们的本能,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竟然压过了天性与本能,全都屏气凝神,热切注视着她的阿父——他们的皇帝陛下。
他们等着他开口,等待着无所不能的帝王与他们说话。
不拘内容,什么话都好,只要帝王开口,他们便奉为圭臬。
“朕会长命百岁,健康安泰,庇佑每一个大秦子民。”
帝王低沉声音缓缓响起,“你们当勤勉尊法,忠君爱国,不负朕之庇佑。”
这些话像是在热油里注入一滴水,工地之上顷刻间炸开锅——
“我们会的!”
“皇帝陛下,我们会的!”
“我们永远忠于您,忠于大秦!”
无数人热泪盈眶。
无数人声音嘶哑。
他们高声喊着,兴奋激动着,向他们的帝王誓死效忠。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六国遗民,而是真正融入了大秦,真正将帝王当成自己的君主。
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看着催人泪下的画面,鹤华忽而觉得眼睛有些酸。
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双向奔赴?
帝王心系天下,而天下万民,也爱戴着他们的君主。
鹤华吸了吸鼻子,“阿父,被人喜欢真好。”
“阿父会一直被人喜欢的,一直一直。”
不是短命的暴君,更不是让人扼腕叹息的千古一帝,而是被九州黔首们敬爱着喜欢着的大秦皇帝。
嬴政伸手,掌心落在鹤华头上。
已不是无知幼童的小孩儿身量比以前高上许多,头发也不是幼时的绵软,发量变多,发质越发如绸缎,不仅能扎成两个小揪揪,还能挽成简单的云鬓,上面簪着珠花首饰,垂着几串小流苏,有一下没一下在脸侧晃啊晃。
嬴政揉着鹤华的发,抚着鹤华鬂间的珠钗,凌厉凤目有一瞬的悠远。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帝王轻嗤一笑,缓缓说出鹤华曾经说过的话,“他们不会负朕。”
“不会的,肯定不会!”
鹤华重重点头,“阿父对他们这么好,他们喜欢阿父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倾覆阿父?”
负于覆,一字之差,意思却千差万别,嬴政笑了笑,却没有纠正鹤华的话。
——没必要。
“回吧。”
嬴政道。
小寺人不再伪装,尖声唱喏,“陛下起驾——”
“陛下慢走。”
“陛下慢点。”
“刚下过雨,地上滑,陛下走路时看着点路。”
从未与与贵族们打交道的黔首们不知与贵族们相处时的礼仪,他们不懂此时的自己应当说恭送陛下,而不是路难走,提醒陛下注意脚下,他们看着帝王远去的背景,一遍遍重复着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