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他全都隐藏的很好,没有让愆那知道。
只是愆那偶尔会显得有些落寞,会说有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说他似乎有些疏远。说他们用共情术的时间好像也越来越少。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愆那自己在做的事,他觉得愆那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他不想太频繁的使用共情术,因为愆那可能会察觉到那几乎将他逼疯的痛苦和内疚。
然后愆那会发现,自己才是他一切苦难的始作俑者……
他不敢去想,不能去想,愆那会怎样看他。
正当他觉得自己正在走入绝路的时候,他开始听到一些红无常之间在谈论,第六天天主波旬即将驾临酆都之事。原本那他不觉得此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他听一些地仙私下谈论,说是波旬其实早已来过地狱无数次,说他神通广大甚至可能在天帝之上,说他曾在天帝面前发下誓愿,要拯救地狱中的所有恶鬼,因此还被不少离恨天的上仙暗自嘲笑。
原本他以为波旬不过又是哪一个在天界呆的无聊的神明偶然看见地狱里的种种情形,同情心泛滥,便跑来说教一些要弃恶从善这样的屁话来“拯救”他们,所以波旬来到酆都后的第一次讲道他并没有和其他那些好奇的青红无常一起去听。
直到波旬所讲的东西在地狱引起了巨大骚动广为流传,他才感觉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
一个让愆那脱离这无尽轮回的苦难的机会。
他第一次见到波旬,是在孽镜台下,无边无际的彼岸花在永恒中蔓延,而高台上那位白衣神明是那样美,美到超越他们这些在尘埃中挣扎求生的可悲灵魂的想象。他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总是用太过炙热的光芒藏住自己的面容。他收起了自己所有的光芒,但即便如此,他的存在本身就仿佛一道光一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地狱中如一缕希望之火,吸引着所有本能向往着光明的生灵。
希瓦也和其他所有的鬼差一样被吸引了,他们听着波旬那如魔咒般的声音,讲述着他们此前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在现有的规则下,他永远救不了愆那,但如果有人可以改写规则呢?
如果这位年轻而强大的神明可以如千劫之前的梵天那样,如一股横空出世的飓风,荡尽一切已经腐朽堕落的规则,放所有被困在枷锁中的灵魂自由呢?
那样的话,他的愆那就再也不用被困在地狱里,再也不用为了本不该由他承担的罪愆承担恶果。他的愆那值得活在一个更加自由的世界里,值得有爱他的人围绕着他保护着他,值得有一个平静而幸福的未来,值得有比自己更好的人来爱他。
他想要为愆那打造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有选择有未来的世界。
这是他唯一赎罪的机会……
问题是,他不能带着愆那一起冒险。
他猜得到波旬要做的事有多么大逆不道,多么逆天犯上。向波旬这样的强大而年轻的神明本来就很容易被已经统治六道数劫的天帝的忌惮,将来波旬的势力越来越大,离恨天是不可能饶过任何与波旬有关系的生灵的。
紫微上帝的势力庞大,就算波旬十分强大,就算他可以得到地狱道畜生道甚至很多天人的支持,能够撼动现有秩序的前景也并不乐观。而他们一旦失败,定然是万劫不复,天庭会将他们烧得灰飞烟灭,就算是任何和他们有关系的人都不会放过。
所以,如果他要走这条一往无前的路,定然不能带着愆那一起。
然而等到他回到他和愆那在人间安的那一方小小院落,当他看到愆那蹲在院子里逗弄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一只橘色野猫时眼睛中满满的温柔,当他看到愆那看到他回来时眼睛里骤然迸射出的明亮光芒,好像有星星在闪一样,他的信心便又开始动摇。
他想要沉醉在这样幸福的幻象中,想要假装他和愆那十分幸福,想要相信他们有彼此就够了。
而他真正下定决心,是在愆那转生成张华驰那一世。
当他在乱葬岗中找到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打得全身骨头都断裂了的愆那,他的手死死插入泥土中,他的怒火和悲哀凝固在他的喉头,令他想要尖叫,想要喝那些伤害了愆那的人的血,想要毁灭一切。他抱着没有意识的张华驰破碎的身体流泪,不敢想象之前未觉醒的愆那有多么害怕,多么疼,多么恨。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他自欺欺人地看着愆那在人间和地狱构建成的无边苦海中挣扎,一遍又一遍催眠自己他可以给愆那幸福。
但那是谎言。
在这么多的痛苦的冲击下,他能给愆那的那一点温情又算得了什么?
若不是他,愆那可能本该是个天人,可能会如那第六天天主波旬一般美丽强大圣洁。可是他却将他拖入这无边炼狱,还要装作是他的救赎。
希瓦在那一刻是那样的憎恨自己。
然后,愆那的手指稍稍动了动,他知道他的爱人要醒了。如同过去的每一世,他压下所有情绪,不让自己心中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悲哀和心痛流露出分毫。因为他知道,愆那讨厌被怜悯同情,讨厌在悲伤之上叠加更多的悲伤。他稍稍拉开一些距离,在脸上硬生生摆出一副轻松的笑容来。
“你醒了?”
愆那的眼睛缓缓睁开,看到他的时候依旧闪烁了一瞬那种令人心醉的星芒。他的表情忽然放松了很多,但也显得十分疲惫,明明是才十八岁的人类面容,却仿佛已经经历了永恒。
“希瓦。”
愆那的表情在慢慢的转变,他大约是在回想这过往的十八年,回想他和那位太子短暂的“相恋”,回想在明白真相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还有父亲冷酷而厌恶的眼神。这一千年来,愆那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内敛,可是希瓦早就能通过他眼神微妙的改变去了解他的想法。而此时,愆那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只是有某种越来越深的惘然,一种渐渐刻入他骨髓的惘然。
一种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认为所有痛苦都是自己应得的认命的惘然。曾经那燃烧在青鳞鬼眼中的充满生命力的暴躁和骄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消磨殆尽,只剩下一片空茫的苍白。
就是在那一瞬间,希瓦下定了决心。
不论如何,他要停止这一切。
就算他会死无葬身之地,只要他能尽一分力,去改变这该死的因果秩序,只要有一线希望愆那可以从这无尽的转生中解脱,他就愿意去做。
即便这意味着他需要另愆那心碎,另愆那彻底对他失望,甚至让愆那恨他。
这样愆那才不会追随着他跃入前方的无底深渊。
只有如此,将来如果他们失败了,愆那才有机会活下来。而他们若是成功了……大概也会有比他好上千千万万倍的人会替他去爱那个他不能继续去爱的人。
只是可惜,他说过,要和愆那在一起,生生世世……终究是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