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棠有些失神,苦涩爬满了嘴角,他朝后躲了躲,也不知自己在畏缩什么。
杨锦书察觉到他的不安,揽上他的肩膀,没有说话,却用行动告诉他,不论发生什么,他一直都在。
禾棠笑了笑,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小矫情。他还是希望朱小五能忘记他,过平凡安乐的日子。
朱小五听着书又开始走神,眼神飘到门口,牢牢定住了。
施天宁在一旁问:“他能看见我们?”
禾棠有些不确定:“不……不能吧?他是凡人,客栈又有修道者布下的法阵,我们身上这点阴气都被压下去了,他哪里看得到?”
正说着,朱小五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伸出胳膊朝着他跑过来,脸上露出欢喜笑容来:“棠哥哥!”
禾棠受宠若惊地接住他,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小……小五……你……”
“棠哥哥,你是来看我的吗?”朱小五蹦蹦跳跳地在他怀里打滚,开心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嘴里小小抱怨着,“你到哪里去了?我都找不到你!”
禾棠忐忑不安地蹲下去,扯着嘴角说:“我……我和朋友出去玩了……你……你很想我啊?”
“是啊,我找了你好久,可是找不到……”朱小五躲开他的怀抱,低着头盯着脚尖,“棠哥哥为什么不带我玩?”
“我……”禾棠哑然。心想我要是带你去地府,你还回得来么!他有意扯过话题,便掐着朱小五的脸蛋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你想玩什么?哥哥陪你。”
“我想玩……”朱小五顿了顿,表情出现了片刻的空白,站在原地困惑起来,“我想玩……什么?”
禾棠心中咯噔一声,勉强笑道:“没事,慢慢想。”
朱小五点点头,便真的站在原地静静地想。披风在他跑过来时垮掉半个肩膀,露出他瘦小的身躯。禾棠抬手为他拢起披风,重新系好带子,蹲在地上静静地等。
朱小五似乎入了神,一动不动,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看起来似乎十分苦恼。
方才念书的弟子叹了口气,忽然唤了声:“子善,过来读书。”
朱小五猛地回神,转身看过去。
那弟子抬了抬手里的书:“书还没念完。”
朱小五便乖乖走回去,重新坐上椅子,双手捧起方才那杯茶,恢复成他们入门时看到的姿势。眼神不曾斜开一下,对方才还亲亲热热的棠哥哥置之不理。
那弟子将茶杯从他手里抽出来,重新为他斟了杯热茶,继续读书。
朱小五便认认真真地听。
“这是……”禾棠发懵。
其他几只鬼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锦书拉着他们几个出去,另寻了间屋子,找青莲观弟子打听。
可得到的解释却是:“朱子善时常这样,记事只是一时,他方才认得你,转眼便不记得了。”
“这……”禾棠跌坐在椅子上,心情十分复杂。
好好一个少年郎,却过得如此浑浑噩噩。他忍不住捂上脸,掩去眼中悲戚。恶鬼生念,却白白祸害了一家人,让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变成如今的模样。在地府时禾棠还因老刘与他们熟识而心怀不忍,可如今看到朱小五,又觉得老刘这种人魂飞魄散都算便宜!
他甚至不敢想,当年的青莲观满门被害、各地厉鬼作祟、如朱家一般满门被灭的情景到底重复上演了多少回。人有贪嗔痴,死后成怨念,不甘又累及人间……人间善恶难辨,做鬼却也不安宁。就连他自己,也对六夫人心怀怨恨,就连杨锦书这样单纯善良的人,也有残念,不肯老实投胎去。
“我忽然有点怀念无神论了……”禾棠喃喃道,“起码可以理所当然地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
杨锦书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站在他面前,伸出手来:“禾棠,我们出去走走。”
禾棠仰起脸看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说。
杨锦书微笑,低垂的眉目有缱绻的温柔:“入夜了,我带你去山上看雪。”
有那么一瞬间,禾棠庆幸自己是只鬼,不然在这个人面前,一定会泪流满面。
第九十四章
别了众人,杨锦书带禾棠离开骥山县,来到县城外。他们行得快,冬日冷风如刀,宵禁后城外无人,他们堂然走过,不用顾忌。
禾棠被他牵着,虽然两人的手都没有温度,禾棠亦觉得心里暖融融的。他看前进的方向不是杨家后山,便出声问:“锦书,我们去哪里?”
“我听说骥山县外有座荒山,山路崎岖,少有人行,不过深山之中藏着一片花团锦绣的园子,有许多山间飞禽走兽爱在那里休憩。听说那里灵力足,有许多小精怪在里面修行。”杨锦书回头朝他笑了笑,“你来骥山县这么多年,除了人与鬼,似乎没见过什么精怪,我带你去瞧瞧。”
他这么一说还真是,禾棠一直和他们混在一起,见的都是人、鬼、不人不鬼,还真没怎么见过修炼的精怪。
“你以前怎么不带我去?”禾棠问。
“鬼以怨念为体,精怪却以灵力而生,我贸然将你带过去,会吓坏他们的。”杨锦书顿了顿,仰头看了眼天色,黑压压的云沉下来,确实是大雪之兆,便说,“下雪时大部分精怪会藏起来,我们这时去了,便不会打扰到他们。”
禾棠不满:“他们藏起来了,我们看什么?”
杨锦书点了点他额头:“看雪啊。”
禾棠低声笑了笑,点头道:“也是,我才不管看什么,就算没什么可看的,那我还可以看你呀,你长得这么好看。”
杨锦书勾起唇角,被他的俏皮话逗笑,却还是觉得有些羞窘,便道:“不知羞。”
“我夸的是你,该羞的是你,我得意还来不及,有什么好羞的?”禾棠一跳,趴到他背上,揽着他脖子笑,“你才是脸皮薄,怎么跟了我这么久,还是这么容易害羞?”
他没什么分量,杨锦书神态自若朝前走,嘴里却道:“明明是你太坦率。”
“坦率不好么?”
“很好。”杨锦书微微侧过脸来,“我很喜欢。”
禾棠将头埋在他后背吃吃地笑,心知自己这个莽撞爱惹事的性子也就杨锦书受得了。他知道自己在许多人眼中是个毛病一大堆还不怎么听劝的熊孩子,可他真的高兴,有人会喜欢他。
“禾棠。”杨锦书忽然唤他。
“嗯?”
“想问你一些事。”
禾棠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说。”
“你第一次救人的时候,在想什么?”
“你是想说我第一次死的时候?”
“嗯。”
“就……想救人啊。”禾棠如常说着,“有人掉水了,我会游泳,所以就下水去救了。”
“没想过自己会死么?”
“那时候没想过的。”禾棠有些无奈,“一心只想把人救上来,没想那么多。况且那时候我以为……”
杨锦书听出他语气中的微妙,连忙问头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