惋灵歌(126)
夙莨皱着眉，“照你的意思，她还能撑多久？”
“没多久了……”我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懂医，可现在这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维持着这光茧，也不过是聊尽人事而已。说完，我还担忧地回头看了一眼谷梁轩。
那个在刑州城内与我们嘻嘻哈哈的人，如今竟然惶恐地坐在一边，脸上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苍凉。
这样的生离死别，经历起来，又有谁能不难过。
忽然，光茧里似乎传出了一丝异样的波动，我凝神细察，竟然是伯母开了口。
“松开……”她睁开眼，在里面冲我说着，“扶我坐起来……”
我急忙将听见的告诉夙莨，她也是眼神复杂。
我知道，我这一松，那她就只有等死的份；而我这里拖得久一些，那她，也能多活几个时辰。
可是，光茧里面传出的声音却越来越不可违逆，“扶我坐起来……”
罢了，我遥遥牙，一下撤去了力量。
光罩失去了灵力的供应，向外膨胀了两圈，接着“砰”的一声，化为漫天光点消散不见了。
床上的伯母已经睁开了眼，她竟然自己用手撑着窗沿，就坐了起来。
“你……”我急忙走过去想要扶她，却被推开了。
“谢谢公子。”她笑着对我说，“老身现在不用搀扶了。”
我错愕地收回手，再仔细端详她时，只发现她面色都已变得红润，而那双眸子，也一扫浑浊的气息，变得晶亮有神。
“难道……她痊愈了……？”这种想法只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逝，不过立刻就被我否定了，那些炽烈的毒素，是不会放过这个老妇人的，那么她现在的情况，便只有一种了……
我吞了吞唾沫，还是没有将那四个字说出来。
“娘亲……”见着伯母坐起身，谷梁轩面露惊诧，立刻来到床边。
“孩儿。”伯母露出微微一道笑容，拉住谷梁轩的手，“这段时间累着你了。”
“娘亲，你感觉怎么样？”谷梁轩红着眼睛，细细打量着她。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时候到了，逃也逃不过，所以，你们还是不要浪费力气了。”说完，她将脸转向我，道：“一直想向这位公子道一声谢，你们为了我也花了不少力气，我还真是过意不去。”
面对她歉意的表情，一时间我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道着“不用”。
“孩子，你长这么大，娘亲从来没给过你什么，你恨不恨我？”伯母一脸慈祥地看着谷梁轩。
“我怎么可能恨你！”谷梁轩声音很激动，“娘，你别说话，好好休息，我会想办法治好你！”
“呵呵，你啊，小时候就和现在一样，又固执，又傻。”伯母伸出手指在谷梁轩的眉心处点了一点，那个神态，真像在教训一个小孩子。
这场面，看着虽然温馨，可是我心里却没有一丝感动，反而越来越沉重。
她，是在做最后的交代了吧……
“你娘我这一辈子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想上天唯一眷顾我的，就是把你赐给了我，这么多年，你陪着我一起吃苦，就没有安心地过过一天，真是苦了你了……”伯母说着，展开双臂，将谷梁轩轻轻地抱入怀里。
“娘……你不要这么说……”谷梁轩抽泣道：“轩儿……轩儿从来没有觉得这些日子苦过，和娘在一起，很开心，真的……”
妇人笑了笑，爱怜地看着静静依偎在自己怀里的男子，“娘最后，有件事情要你答应。”
“你说。”谷梁轩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不要恨你爹……”她缓缓地说着，“这些年来……他对我们不薄了……”
听见这句话，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了昨晚，娘亲留下的记忆捧住我的脸，对我轻声道：“孩子，不要恨你的父皇……”
这一模一样的场景在再度出现，我鼻子一酸，竟然也红了眼眶。
而夙莨，则直接偏过了头，却是不忍再看了。
“他，他这样对你，你就一点不怪他？”谷梁轩梗咽着问道。
伯母微微一笑，脸色缓缓变白，“孩子，你要明白，你爹不是一般人，他是丞相，他手中握着万千生灵的生命，他，是不能用一般人来衡量的，他身上肩负的责任，让他难免有顾此失彼的地方……”顿了顿，她又道：“实在要说的话，我想，我也是有那么一点恨他的……”
她的眼神悠远起来，“那一年，我全家惨遭灭门，独我一人苟活于世，只有他，只有他在我最孤苦无依的时候一直紧紧抱着我，那一刻我就忽然明白，我这辈子唯一的依赖，就是他的。即便他后来高中状元，又被商帝赐婚迎娶了萧将军的女儿，我的这个想法，都从来未曾改变过。”
她轻抚着谷梁轩的头，“或许你现在不知道，但是当你遇到你生命中独一无二的那个人时，你就会明白了，有的时候，你对一个人的爱，是能战胜一切的……”
妇人的脸上挂着明悟的微笑，“不错，我是恨你的父亲，但是我更爱他，因此那些恨，也就变得很微不足道了……”
我也静静地在一旁听着，不自觉又看了看夙莨，她眼神凝重，似乎也与我一样在思考伯母话中的含义。
你对一个人的爱，是能战胜一切的。
“我知道，你的父亲其实从来没有背叛过我，我并不怪他，他只是不明白，其实从我在很多年前，来到这卞京，再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不怪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也渐渐萎靡下去。
“如果……还有来生，我想，我还是会心甘情愿与你父亲相遇……或许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般把我放在心上了……”
她一张嘴，吐出了一片幽蓝色的小叶子。
“碧落幽昙！”我惊呼出来，愣愣地望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傻！”
原来，原来那强烈的阴毒卷土重来就是因为她将这叶子含在嘴中！
这简直就是在自杀！
可是她却淡然一笑，根本没有回答我，而是将眼神悠远地移向窗外的天空，那里，朝阳正在缓缓升起。
“时候到了，成华哥，你等等我……”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话，她枯瘦的手掌忽然从谷梁轩的脸上摔落下来，瘫在一边。
她的眼角，还残留有一滴清澈的泪。
“当……当……”不远处，沉闷地丧钟也在这时被人敲响了，那方向，正是谷梁丞相府。
“看来，那个老头子也去了。”黑崎盘在桌上，淡淡地说。
“原来，是这样……他们说好了一起的……”我明白了过来，轻声道：“情到深处，于是黄泉路上也能相扶相依……”
众人无话。
商历三九七八年，商都国重臣，一代名相谷梁成华于卞京家中病逝，享年五十五岁。
商帝亲自发了悼文，并主持整个葬礼。身为这个庞大国家的第一重臣，商帝特别下旨在皇陵中划了一片作为他的墓地，整个下葬过程轰动全城，数以万计的百姓跪于道路两旁，给这个为国家鞠躬尽瘁的丞相做最后的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