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败兵撤退,倭寇紧追不舍,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有的逃了,有的死了,直退到一处悬崖,前面是乱石深渊,后面是千百强敌。不料这个时候,身边几个亲信的庄客密议,要将我活捉了送给倭人乞命。我不知阴谋在侧,还想着拼死一战,直到那几人突然发难,方才醒悟过来。我不甘被擒,更不愿成全那几个竖子,把心一横,跳下悬崖。嘿,天可怜见,我被半山腰的树枝挂了一下,没有摔死,却由此断了双腿。”
陆渐盯着沈舟虚空荡荡的裤脚,心想:“他的腿竟是这么断的?想他年少时也是热血刚烈,为何如今变得如此冷血?”
沈舟虚叹了口气,又说:“我在乱石堆里躺了一天两夜,一动也不能动。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顶,没有一点星光,四下里阴冷潮湿,不时传来蛇虫爬行的声音。夜猫子在上方咕咕地叫,我心里想,它一定在数我的眉毛,听说它数清了人的眉毛,人就会马上死掉。我知道自己快死了,心里忽然有些悲凉,心想这天地间到底怎么了?悠悠上苍,为何不佑善人?我四岁发蒙,五岁能诗,六岁能文,乡里称为神童。长大后诗文书画、医卜琴棋无不精通,连我结发的妻子,也是闻名遐尔的才女。
“纵然如此,我却屡考不中,到了二十岁时,也不过中了一个末等的举人。这考不上的道理也很简单,别人考举人,考进士,谁不巴结考官,拜师送礼,要不然就是同乡本土的情谊。我自负才华,总想仗着满腹学问登黄榜、入三甲,出将入相,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明知官场规矩,却也不屑为之,一味硬着头皮大撞南墙,结果撞得头破血流。“打倭寇时,我怕伤着百姓,因此贻误军机,大好局面下一败如水,不但送了自己的性命,连后方的妻子也无法保全,势必会受倭寇的污辱。我一心信任的庄客临阵倒戈,竟然合谋捉我送给倭寇。我越想越气,忍不住破口大骂,骂苍天,骂神仙,骂皇帝,骂奸臣,骂倭寇,骂一切可骂之事,骂一切可骂之人。我骂了许久,中气越来越弱,五脏六腑空荡荡的,断腿的地方也正在慢慢烂掉。我当时就想:我快要死了。
“这时间,突然有人哈哈大笑。我张眼望去,乱石尖上立着一人,夜色昏暗,看不清他的面目,隐约只见襟袖当风,飘飘然有如神仙。我问他是谁。他说你先别问我,我来问你,这次打仗,你为何会输?我听他这样问话,十分奇怪,心想他怎么知道我战败的事情,难道自我打仗,他便一直跟着?于是警惕起来,连说不知。他笑了笑,说道:‘你所以会输,只因你不懂得天道。’我问何为天道。他又笑了两声,厉声说道:‘天道无亲,天道无私,天道无情。倘若你能做到无亲、无私、无情,就能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我听得糊涂,一时不能领悟他的意思,他又说:‘打个比方,若为取胜,你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妻子?’我吃了一惊,说道,不能。他摇头说,吴起杀妻求将,却是千古名将。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杀死自己的兄弟?我说不能。他却说,唐太宗杀兄弑弟,却是千古明君。又问我若为取胜,能不能害死自己的父母?我听得神魂出窍,连说不能。他听了大为失望,摇头叹气,说起楚汉相争,项羽欲烹汉高祖之父,逼迫汉高祖投降,高祖却说,我父即尔父,分我一杯羹,试想当时高祖拘泥于孝道,投降了项羽,哪有汉朝四百年的江山呢?
“他见我沉默不语,就说,这些道理你仔细想想,想通了,就跟我说。我仔细想忉,觉得他说得不错,我家财不菲,若小小讨好一下考官,早就金榜题名了。那时云从龙,风从虎,不愁做不出一番大事。倘若我打仗时不顾百姓的死活,一心求胜,不等倭寇冲近,早就将他们射成了筛子;要是我不和那些庄客同生共死,而让他们做替死鬼引开倭寇,我岂不是能够逃生保命、卷土重来?
“这世间的许多事,均不过是一念之间。那人看穿我的心思,拍手大笑起来,他说道:‘我本是追杀一个对头,追了七千多里,竟又被他逃了,正觉气闷,谁知遇上了你这个人物。你这人智力有余,心意却不够坚固。只要你听我的话,从今往后,保你有赢无输,长胜不败。’他说完跳〒尖石,治好了我的伤势,带我脱离险境。这人我不用说,大家必也猜到,正是万归藏万城主。
“我脱险之后,心存侥幸,请万城主将我带回沈家庄,不料只见一片瓦砾。我猜你母子无幸,心如刀绞,深恨自己无能,于是痛定思痛,决意如万城主所说,从今往后,做一个无亲、无私、无情之人。凭这一股怨气,我刻苦用功,练成天部神通,做了天部之主。可既然身入西城,就当为西城尽责,故而我炼劫奴、灭火部,前往东岛将你骗回,用你做人质,迫使谷神通十多年不能挑战西城。
“这一次,若不是为救他的宝贝儿子,料他也不会离岛半步。唉,可惜他武功太强,终究是我西城大患,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但有机会,我决不能容他活在世上!”
商清影默默听完,长长叹了口气,轻轻闭上眼睛,不知何时,她的眼角多出了许多鱼尾细纹,闭目良久,她又叹道:“舟虚,你变了。”沈舟虚微微一笑:“纵使变了,也不后悔。”
商清影盯着他,幽幽说道:“那你可知道,和神通在一起的那六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我知道!”沈舟虚轻轻点头。
“是么?”商清影凄然一笑,“原来这一十三年,你我都在作戏。”她两眼一闭,泪水点点落下。
母子连心,陆渐见她伤心,亦觉不胜黯然,忽听沈舟虚涩声说道:“陆渐,你过来。”陆渐一愣,正在犹豫,陆大海忽道:“渐儿,去吧,他总是你爹。”陆渐无奈上前。沈舟虚道:“跪下。”陆渐一愣,回头看去,又见陆大海点头,只得单膝跪倒。沈舟虚从发髻上抽出一支白玉簪,颤巍巍递到他手上。陆渐茫然道:“这是什么?”
沈舟虚道:“这枚玉簪是我天部的信物,从今往后,你就是天部之主。”此言一出,宁不空狂笑起来:“笑死人了,沈瘸子,天部是我西城智宗,你竟然传给了一个天生的蠢材?”
陆渐也很吃惊,忙逬:“这锌子,我不能收。”沈舟虚道:“你若不收,这些劫奴将来靠谁?”陆渐一怔回头,天部劫奴全都眼巴巴地盯着自己,沈秀却是双目出火,脸上刻着不尽怨毒。
还在踌躇,忽听沈舟虚哈哈大笑,朗声说道:“没想到,沈某临死之前,居然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足见悠悠苍天,待我不薄。好孩子,你姓沈’名叫沈渐……”
“不!”陆渐摇了摇头,“我姓陆,叫陆渐……”沈舟虚目涌怒意,但只一瞬,忽又释然,叹道:“也罢,也罢。”长吐一口长气,瞳子扩散开去。原来他中了谷神通一掌,生机已绝,全凭一口元气护住心脉,此时心事已了,便散去真元,寂然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