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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飞经卷六·水月镜花(11)

谈笑间,船只离开河心,斜斜流向岸边,乐之扬怪道:“靠岸了么?”

“非也。”冲大师漫不经意地道,“我约了一位故人。”

说话间,船靠岸边,乐之扬透窗看去,岸上黑乎乎站立一人。那人稍一犹豫,纵身上船,挑开帘子钻了进来。

乐之扬打量来人,见他三十不到,白面无须,眼鼻深刻,一身青衣小帽,看似颇为平常,然而气宇轩昂,精彩照人。

青衣人扫视船内,愣了一下,冲口而出:“道灵仙长!”乐之扬吓了一跳,瞪着对方说不出话来来人看出他的心思,忙说:“昨晚驸马府,小人见过仙长。”乐之扬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迟疑道:“你是……”

来人笑道:“小人郑和,忝在燕王府执事,昨晚服侍千岁,有幸目睹仙长的风采。”乐之扬听说他来自燕王府,登时心惊肉跳,转眼看向冲大师,大和尚捧杯喝茶、若无其事。

乐之扬直觉落入圈套,可又理不清其中的头绪,他心中咕哝,再次打量郑和,见他丰白无须,非男非女,脑子里猛可闪过一个念头,失声叫道:“哎哟,你是太监……”

“仙长好眼力!”郑和面皮发红,低声道,“小可正是燕王府的太监。”

乐之扬定一定神,问道:“郑公公,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来见一位故人。”郑和左顾右盼,神情迷惑,“奇怪,想是上错了船……叨扰,叨扰……”正要退出,忽听冲大师笑道:“三保,既然来了,何妨一坐。”

郑和应声一震,脸上露出古怪神气,他瞪着冲大师,身子簌簌发抖,忽然扑通跪倒,失声叫道:“薛禅王子,真、真的是你?”

冲大师摇头笑道:“薛禅已死,唯有贫僧。”郑和一脸茫然。冲大师又一挥手:“三保,起来吧,我已是方外之人,俗礼就免了。”

郑和讪讪坐起,看了看乐之扬,目光不胜迷惑,冲大师笑道:“不妨事,道灵仙长是自己人。”

乐之扬打量二人,也觉惊讶,燕王府的太监竟是冲大师的故人,这和尚手眼通天,处处叫人意想不到。

“薛禅王子!”郑和嗓音发抖,“我……小人以为你不在了。”

“不错。”冲大师微微一笑,“贫僧也算死过一次。”

郑和呆呆望着和尚,喃喃说道:“薛禅王子,真的是你?我、我在做梦么?”

冲大师合十道:“梦耶非耶,真耶幻耶,万法一空,天地本无,也许你我此身,均是梦中过客。”

郑和呆了半晌,低声说:“薛禅王子,你还记得那一天么?”冲大师道:“哪一天?”

“你我分别那天。”郑和苦笑一下,“头一日,达里麻迎战沐英、蓝玉,一败如水,丧师十万,家父也战死军中。王子你可怜小人,让我出府探望母亲,我去了一天一夜,回来的时候,王府人去楼空,你已经不在了……”

第十三章 回首往事

说到这儿,郑和双目发红,嗓子微微哽咽:“再后来,我听到了你的死讯,天可怜见,没想到你还活着……”

冲大师笑了笑,漫不经意地道:“贫僧人在空门,非死非生,三保,你还信回教么?”

郑和恭声道:“托王子的福,三保依然信奉真主。”

“我亡国之人,有何福气可言?”冲大师摆了摆手,“王子二字再也休提,薛禅已死,这世间只有和尚冲大师。”

郑和忙道:“小人不敢,小人眼中,你永远都是薛禅王子。”

冲大师注目幼时同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乐之扬一边看见,也不由暗暗称奇。自从见到冲大师,这和尚心狠手辣、诡谲百出,看似谈笑自若,实则心如铁石,从无半点儿真情流露。

郑和又问:“薛禅王子,那一天之后,究竟发生什么?你又何以遁入空门?”

“那一天么?火光好大,把滇池的水也映红了。”冲大师看向河面,沉默时许,“三保,你还记得我妹子么?”

“怎么不记得?”郑和流露出追忆神情,“宝音郡主冰雪可爱,王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她的。”

冲大师闭上双目,柔声说道:“那时,外面乱成一团,王府里却寂静得可怕,人人板着面孔,就连走路也没声息,偌大的府邸仿佛一座坟墓,人在其间,几乎窒息。母亲见势不妙,让我带着妹子在书房下棋。宝音年纪小,人却懂事,平时下棋总要我饶她几子,那天见我不快乐,就说:‘哥哥,别苦着脸啦?今天你不用让我了,爱赢几盘也行。’

“我大宝音几岁,略知时势变化,听她这么一说,悲从中来,流下眼泪,宝音慌了神,取出手帕给我抹泪。我忍着泪对她说:‘宝音,今后你要听话,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听我的话。’宝音点头说:‘好啊,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听哥哥的话。’”

郑和叹道:“宝音郡主最懂事,身份贵重,却没有半点儿骄奢浮华,这些年,公主郡主我也见过许多,如她这样的却没有第二个。”

乐之扬暗暗不平,寻思:“怎么没有第二个?那是你没见过朱微。”

冲大师笑了笑,继续说道:“我正与宝音说话,母亲走了进来,抱着我们落泪,问她缘故,她也不说。这时父王的亲兵进来,说道:‘王妃,时候到了’。母亲抹去眼泪,带着我们出门。父王已在外面候着,不过一夜工夫,他头发全都白了,脸色惨白发青,两只眼睛也陷了下去。院子里黑压压地都是人,妃妾、大臣,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大家挤在一起,可都一言不发。亲兵把我们赶上马车,出了王府,离开昆明。一路上安静极了,除了马蹄车轮,只有女人小声哭泣。

“我一路安慰宝音,没过多久,她便睡着了。我寻思达里麻一败,父王精锐尽丧,再也无兵可用,为今之计只有两条,一是投奔大理南蛮,二是流亡安南、占城。大理兵微将寡,明军一到,势必望风投降,投奔他们,保不准当做礼物献给沐英、蓝玉。至于安南,本是我大元宿敌,貌似臣服,内怀二心,落到他们手里也是凶多吉少,至于占城小国,不堪一击,根本不是久留之地。故而我思来想去,但觉无论如何都是死路,无怪古人说:‘倾巢之下,岂有完卵’,大元完了,我们这些遗民,自然也得给它陪葬。”

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大和尚,你那时几岁?”冲大师道:“十岁。”

“骗人。”乐之扬笑道,“十岁的小孩,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冲大师笑了笑,不置可否,郑和却大为不平,说道:“薛禅王子有夙慧,打小儿就是神童……”

冲大师摆手道:“三保,这些不相干的事说它干什么?”

“是!”郑和恭谨道,“小人本性使然,见不得有人说王子的不好。”冲大师看他一眼,点头道:“很好,三保,你很好。”

郑和问道:“但不知后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