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沉默一时,躬身道:“娘亲之言,振聋发聩,孩儿受教了。”言毕告辞出门。
乐之扬放下瓦片,心中微感吃惊,张信之母见事明白,真是女中翘楚,所言所语,竟与梁思禽不谋而合。无怪张信不顾嫌疑,冒险亲近燕王。
张信进了书房,刚刚落座,乐之扬飞燕投林,穿窗而入。张信吃了一惊,他是惯经沙场的武将,临危不乱,一转身拔出长剑,未及刺出,乐之扬的手轻轻在他肩头一拍,低声道:“燕王让我来的。”
张信一个激灵,浑身僵硬,瞪着乐之扬,不知如何开口。
乐之扬后退一步,翻手夺下长剑,将信封交到张信手里。张信半信半疑,拆信看过一遍,面孔生出波澜,身子也颤抖起来,徐徐折起信笺,冲着燕王府的方向,弯腰拱手,深深作了一揖,而后掀开灯罩,点燃信笺,片刻之间,信笺化为一团白灰。
张信注目灯花,出了一会儿,回头说道:“我要见燕王!还请阁下带路。”
“你信得过我?”乐之扬笑道,“你不怕这信是假的么?”
“假不了!”张信说道,“信里有一句话,乃是燕王私下对我说的,时隔多年,不想他还记得。”
“哪一句话?”乐之扬问道。
“张兴有子如虎,可以独当群狼!”张信眉飞眼亮,“张兴乃是家父名讳,当日我随燕王北征,立了小功,这是燕王给我的断语。”
乐之扬注目张信,叹道:“如此说来,张大人心意已决?”
“下官别无他想。”张信叹道,“只想面见燕王。”
乐之扬点一点头,抓起张信,推门而出,纵身跳上屋顶。张信只听耳边风响,两侧景物后退如飞,身如腾云驾雾,心中不胜骇异。
不过半个时辰,回到燕王府中,到了书房,二人纵身跳下。徐妃、道衍早已等候,看见二人,忙从暗中走出,引着二人下至地宫。
燕王见到张信,喜不自胜,张信上前便拜,感恸落泪,说道:“王爷无恙,老天庇佑,下官来迟,害王爷受苦了。”
燕王扶起张信,笑道:“好事不在早晚,你能前来,我便欢喜。”
“下官失态,王爷见谅。”张信抹去眼泪,“只因时机紧迫,下官不得不来,张昺、谢贵认定王爷害了冷公公,正在谋划攻入王府,擒捕王爷、王妃。”
燕王一行无不震动,朱棣沉声道:“什么时候?”
“晚则三日之后。”张信神色肃然,“早则明日。”
众人面面相对,眼中均有忧色,朱棣说道:“明日太急,能否拖延几日?”
“顶多三日。”张信说道,“拖延太久,难免惹来猜疑。”
“好!”朱棣说道,“三日就三日,这三日张大人务必谨言慎行,不可稍露马脚。”
“下官明白。”张信又道,“王爷有何应对之法?”
“先杀将,再夺城!”朱棣回答。
张信想了想,问道:“王爷有多少人马?”
“算上死士家丁,约有八百之众。”
“八百人?”张信连连摇头,“太少,太少!”
朱棣皱眉道:“如何少法?”
“王爷有所不知。”张信说道,“冷公公失踪以后,张昺、谢贵怕得要死,躲在军营不敢出来,又从宣大、开平调来一万精兵,九门守军增至三万,纵然以一当十,没有三千精锐,也休想拿下北平。”
朱棣皱眉道:“八百人满打满算,哪儿还有多余兵马?”
张信道:“小可的家丁亲兵,尚可凑足二百人。”
第135章 穷极生变(四)
“纵然如此,还差两千。”朱棣轻轻叹了口气。
地宫中一时沉寂,人人面露忧愁。道衍想了想,忽地开口:“王爷,我有一个念头,只是不合常例。”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朱棣点头,“大师只管说来。”
“王爷可知,北平方圆百里,盐帮弟子,足有三千之众。”
朱棣愣了愣,双眼一亮:“大师的意思?”
“塞北有盐沼,出产沼盐,数量极丰,价格极贱,盐帮从鞑子手里买来,偷运过境,卖到北方诸省。然而边军守关,过境不易,没有过人之能,不敢携盐闯关,故而这支盐枭剽悍亡命,精整有序,稍加引导,便可自成一军。”
朱棣拈须点头,意似沉思,朱高炽奇道:“大师怎么知道这些?”
“处处留心,皆是学问。”道衍笑道,“世子别忘了,道衍也算半个江湖中人。”
朱高炽说道:“燕王府与盐帮并无交情,如何调动这支盐枭?”
道衍笑道:“世子有所不知,盐帮之主,就在王府。”目光一转,落到乐之扬身上。
乐之扬心中不悦,说道:“叶姑娘的事我做不了主。何况,盐帮乌合之众,如何担当大任?”
“死马当作活马医。”道衍说道,“王爷也说,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只是叶帮主哪儿有些难办。
“有什么难办的?”朱高煦大声嚷嚷,“她既在王府,不答应,要她好看……”
“混账!”朱棣暴怒,“闭嘴!”
朱高煦将头一缩,悻悻退下,道衍说道:“叶帮主出身东岛,与本朝颇有积怨,纵然受伤落魄,也未必愿意相助。”
朱棣略一沉思,向乐之扬说道:“老弟可否安排一下,让我拜会叶帮主。”
乐之扬打心底不愿,冷冷说道:“她伤势太重,不可随意挪动。”
“好啊!”朱棣笑了笑,“本王去探望她好了。”
众人大惊,齐声道:“王爷……”
“我意已决,不必多说,”朱棣扬了扬手,“图穷匕见,我也该露一露脸了。”
乐之扬见他甘冒暴露风险,心中着实意外,忽见朱棣掉头望来,将手一挥,沉声说道:“乐公子,请!”
乐之扬无可奈何,转身带路,朱棣一行紧随其后;徐妃抢在前面,支使郑和,肃清沿途闲人。
到了寝宫,乐之扬推门而入,朱微靠在软椅上小憩,闻声惊起。徐妃拉过石姬,带出宫外,朱棣则跨前一步,从乐之扬身后绕出,冲着朱微面露笑容。
“四哥?”朱微冲口而出,揉一揉眼睛,只疑身在梦里。
“高煦、朱能、张玉。”朱棣回头下令,“你们守住宫门,无我号令,不得入内。”略一停顿,又道,“爱妃、高炽、高煦,你三人留下。”
众人应了,或去或留,道衍退出之时,将宫门轻轻阖上。
到这地步,朱微才觉并非做梦,但见朱棣沉静自若、言语流利,哪儿有半点儿疯癫模样,一时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叶灵苏听到动静,也醒了过来,忽见寝宫中多出数人,登时心头一沉,不知是福是祸,倚在床头,冷眼旁观。
“十三妹。”朱棣注目朱微,叹一口气,忽然撩起袍子,单膝下跪,“请受为兄一拜。”
这一下,屋内众人无不震动。朱微只一愣,匆忙上前,扶起燕王,吃惊道:“四哥,你这是干吗?”伸出纤纤手指,撩起燕王鬓发,盯着他不胜困惑,“你、你真的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