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有一天,他放下手术刀,响应内心的召唤,回到家族的银行,担起作为一个儿子的天职。他离开了北京医学院里一个志同道合的小姑娘,娶了个大家闺秀,生儿育女,履行人生的责任。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成了个彻头彻尾的银行家,再也提不起手术刀。
童年时,顾青跟爸爸很亲。爸爸会把他放在肩头,父子俩在他们家那幢别墅后面的海滩上看日落。日已西沉,他显得扫兴的时候,爸爸说:
“明天的地平线会来看望我们。”
这种亲爱的父子情,随着他的长大和爸爸对他的期望而有了距离感。于是,他转向了母亲,深信那个怀抱更慈爱和无求一些。然而,他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终于,他考上了剑桥。在伦敦,他选择了最朴素的生活,尽量不用家里的钱,甚至把自己流放在外面。这或多或少是对爸爸的叛逆,而同时也是对爸爸的致敬。他想成为像爸爸那样的男人,只是他从来不肯承认。
认识了李瑶是幸运的,然而,与李瑶的相逢也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为了李瑶,他放弃了流放的生活,回到他的家,回到他的责任和天职面前,回到爸爸的目光之下。
这天晚上,家里的女人都出去看戏剧了,《孤星泪》正在上演。现在,只有他和爸爸两个人吃饭。
爸爸抬眼望了望他身上那件深蓝色呢绒的拉链外套,说:
“你这件外套都穿很多年了吧?”
“嗯,是的。”他回答说,“有八、九年了。”
“当年我在北京的时候,一件大衣穿了十年,那是我去剑桥之前,你祖母送给我的。”顾云刚怀旧地提起往事。
然后,他又说:“多亏那件大衣,我才没有冻僵。那是一件用喀什米尔山羊毛作衬里的大衣,是我当时惟一值钱的身家。”
顾青笑了。
“你像我。”顾云刚轻轻地说。
顾青突然觉得眼里有些湿润,爸爸说的话振奋着他的灵魂。能够像爸爸,是他一直期待的事情。可是,这句话也同时唤起了他心底的内疚。回来香港之后,他虽然在银行里工作,却没有全心全意去做,反而是借了一点方便去为李瑶做事。他甚至希望李瑶能去德国,那么,他便可以再一次把自己流放。
他从老花眼镜的那张脸,怵然发现光阴行进的痕迹,看到了自己这许多年的逃避是多么无情和怯懦。而爸爸却一直在等他。
然后,儿子夹了一片肉给爸爸。
“喔,谢谢。”顾云刚慈爱地说。
这么多年了,儿子还是头一次夹菜给爸爸。
隔天跟李瑶一起去看《孤星泪》的时候,顾青有点心不在焉。李瑶太投入了,没有注意到。
离开歌剧院,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瑶兴奋地说:
“芳婷那首《我曾有梦》,我每一次听,都觉得感动。”
他朝李瑶笑了笑,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已记不清这部歌剧的细节。他们在伦敦的时候,也去看过这个由雨果名著改编的歌剧,他现在突然没有印象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酷爱艺术,也喜欢那样的自己。此刻,他猛然发现,艺术是另一个世界,是一种不同的生活、一种消遣。他这些年来一直逃避和抛在后面的一种生活,才是属于他的。远在生活的那边,有一种感情在召唤他。
夏薇买了两张《孤星泪》的门票,邀了韩坡一道去看。
在漆黑的歌剧院里,她偷偷朝身旁的韩坡看了许多次。他是那样投入,并没有发觉有一个人在偷望他。
由于太兴奋了,那部歌剧的前半段,她都没法集中精神去看。直到爱波宁出场,她的眼睛重又回到舞台上。可怜的爱波宁暗恋革命英雄马里欧,马里欧并不知道。他爱的,是珂赛特。那夜,马里欧托爱波宁送信给珂赛特。爱波宁在巴黎街头踽踽独行,唱了那首动人心弦的《形单影只》。当这个城市沉沉睡去,爱波宁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想像与马里欧漫步到清晨,感觉到他双手环抱着她。然而,她也深知道这一切只是想像,马里欧的眼睛已被蒙蔽。树木皆已枯萎,她逐渐地明了,此生,她不过是在欺骗自己。她爱他,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听到爱波宁的歌声时,夏薇的鼻子都酸了。爱波宁就是她的写照吗?深知道一切只是想像,从无着落,她却仍然相信会有他俩的未来。
她太悲伤了,离开歌剧院的时候,一直没说话。韩坡以为她是被这部歌剧感动了,再一次相信她是个娇弱的女孩子。
在那座漆黑的歌剧院里,韩坡被爱波宁感动了。看着爱情降临在马里欧和珂赛特两个人的世界里,她只能苦苦恋着马里欧。这种爱是如此幽深而又孤寂,以至她只能承认,那是自说自话,只是她自己的想法。没有她,马里欧的世界依然运行不辍,他的世界仍然充满幸福,而幸福,是她永远无法了解的感觉。
离开歌剧院的时候,他想起了《歌声魅影》。魅影何尝不是苦恋一个永无可能?讽刺的是,在现实生活里戴着那张魅影面具的,却是李瑶。
爱情就和艺术一样,都是孤独的追寻。
他感谢夏薇请他去看这部歌剧。当动人的音乐在他身边萦回,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那个曾经离弃他而又被他遗忘的世界,终究还是他所向往的,是他一部分的血肉。
在小饭馆见面的时候,李瑶把夏绿萍留给她的其中一枚10法郎的铜板送给韩坡。
“为什么给我10法郎?”他问。
“这是老师留给我的,总共有两枚。她把书留给你,给了我这个。”
韩坡想起来了,那时李瑶弹琴的手势不正确,手腕动得太厉害,夏绿萍在她每边手腕上放一枚铜板,弹琴时不准她让铜板掉下来。
“没想到她一直留着,都20年了。”李瑶说。
“是老师留给你的,为什么要送给我?”
“老师会了解的。”李瑶说。
就在看完《孤星泪》的那个晚上,她从那个果汁糖罐里倒出其中一枚铜板,决定把它送给韩坡。她渴望能和他分享老师的期望,用那样的期望鼓舞他。
韩坡了解地朝她微笑,说:
“我那本《自由与命运》要不要也分一半给你?你要‘自由’还是要‘命运’?”
她笑了:“太深奥了,你两样都留着吧。”
徐幸玉是那么稚拙地相信,她已经扫走了她和杜青林之间的阴霾,日子又像从前一样。可是,她不明白,没有进步的感情就是退步。杜青林对她好像愈来愈客气,那种客气,只能属于一双即将要分手的情侣。许多次,她想问他是不是不再爱她了可是她没勇气问。有些事情,一出口便会成为事实。不说出来,也许还有转回的余地。
昨天晚上,她躺在他身边睡着了,现在,他轻轻把她推醒,说:
“我要去看我外婆。”
“我跟你一起去好吗?我都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