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流浪的面包树(面包树系列)(22)

「可以为我去一次吗?你也该去看看的。」

她提出了一个我无法拒绝的邀约。

我以为可以一辈子逃避那个岛国。她是那么陌生,是我未曾到过的,所发的一切,便也像梦一样。我既恨且怕,她无情地吞噬了我深爱的人,他去的时候,何曾想过那儿将是埋葬自己的墓园?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去,至少也会在许多年后,当光阴抚平了心中的创痛,直到我坚强得可以承受的时候,我才能够带着一束白花去凭吊。他会原谅我我迟到,明白我是多么胆小。即使我已经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我还是没法登临那片让我肝肠寸步不断的土地。

可是,我现在怎么忍心拒绝一个垂死的人的邀约呢?

「去看看吧,也许你已经可以承受。」回家的路上,杜卫平说。

我茫然地走着。

「克服恐惧,最好的方法便是面对。」他继续说。

「斐济是我的魔咒,我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情。」我说。

「也计甚么也没发生呢。」

然后,他问我:

「不去的话,你会后悔吗?」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无法断然说不。

「你想去的,你只是怯场。」他了解地说。

我感激地朝他微笑。是的,两年来,我既害怕也想念,无数次想过要直奔那个地方,却一次又一次怯场了。我还是宁愿跟她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情。」他说。

「甚么事?」我诧异地望着他。

「那里应该没甚么东西好吃,你那么贪咀,怎么办?」

我笑了:「我可以吃面包树的花,我一直想知道是甚么味道的。我带一些回来给你尝尝。」

他朝我微笑,好像有些话想说又始终没有说。

出发的那天,杜卫平帮我把行李拿到楼下去。风仍然是刺骨的寒冷,我们戴着一样的颈巾等车。

「别忙了帮我喂鱼。」我说。

「放心吧,我不会饿死牠们的。」他说。

搬去和他一起住的那天,也是他帮我拿行李的。只是,那一次的行李比较多,那天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韩漾山。

「我会比葛米儿早一点回来的,我要考试。」我说。

「有时间温习吗?」

「时间是有的,只是没有你这张人肉穴位图。幸好,这次考的不是穴位,是药理。」

「有想过行医吗?」

「我?连你都不肯做我的白老鼠。」

他笑笑:「说不定你将来会进步。」

「我只是想多学一点东西,生命太短暂了。我不想我的墓志铭上写着:这个人只会吃。」

他笑了:「如果葛米身要在自己的歌声中离开,我也该在餐桌上告别。」

「我呢,我只是想死得优雅一点,我的墓志铭或者可以写:她活着的时候虽然不算优雅,但是死得满有仪态。」

他咯咯地笑了,说:「等你回来,我们可以开始策划普罗旺斯之旅。」

「又是吃?」我笑笑。

他朝我微笑,然后,那个笑容消失了,他说:「我和漾山分手了。」

我默然。

停了半晌,我问:「是甚么时候的事?」

「是最近的事,但是,这个想法在大家心中已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了。」

「嗯。」我点点头。

我们谈话中的停顿好像变得愈来愈长,到了最后,我们唯一听到的,是彼此的呼吸声,这声音使我们意识到某种我们从前不敢正视的东西正慢慢地漂来。

葛米儿的助手开车来到,葛米儿坐在后面,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衣,杜卫平帮我把行李箱放在车上。

我上了车,葛米儿调低车窗,调皮地跟杜卫平说:「我会照顾她的。」

他胹腆地笑笑。

车子驶离他身边,我回过头去跟他挥手说再见,直到他在我视野中消失。

我本来要出发去一个哀伤的地方,可是,这一刻,一股幸福的浪潮却度卷了我。上车之前,我多么想和他拥抱?他好像也准备好用一个怀抱来代替离别的叮咛。可是,我却怯场了。

第5章

第四

林方文便是走这条路线去斐济的。

我和葛米儿先从香港到奥克兰,然后在奥克兰转飞斐济维提岛。葛米儿一家就住在维提岛的南第巿,是个旅游胜地。

在往南第的班机上,葛米儿挨着我的肩膀酣睡。这么长的旅程,对一个病来说,不免有点艰难。

望着她,我想起刚刚和林方文分手的时候,我曾经悄悄走到她的房子外面俞看她,在她身上凭吊我和林方文的爱情,为甚么好像彼此模仿,而我们只能以复杂的心情去迎接?

我为葛米儿盖好被子,用一个软枕垫住她的头,起来去拿些饮料。一住新西兰籍的空姐躲在咖啡机旁边看书,我无意中瞥见那本书的作者正是林日提到的那个sai baba。

「你也是他的信徒吗?」我问她。

「早阵子有住中国籍的乘客坐这班机去南第,她跟我们谈了很多 sai baba 的事情,我觉得很有兴趣,所以买了他的书。」她说。

「那位乘客长的甚么样子?」

「她很瘦小,皮肤比较黑,长发,穿着印度沙龙,约莫三十出头。」她向我描述。

「你记得她的名字吗?」

「她姓林的,是你朋友吗?」

我点点头,怀着满腹疑团回到自己的座位里。空姐遇到林日的那天,正是离开香港的第二天,她跟我说要回去印度,为甚么却是去斐济?

飞机在南第国际机场徐徐降落,我终于来到这片土地了,从一个冬天退回到夏天。在没有四季,长年酷暑的国度里,悲伤好像也是不搭调的,大家都是来度假,来寻找快乐的。跟我同机的,便有一队专程来潜水的香港人。

葛米儿的家人都来了:她爸爸、妈妈,三个姐姐和三个姐夫,一家人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长得很像,都是高高瘦瘦,皮肤黝黑。他们一看到葛米儿,便涌上去揽着她。九个人揽在一起,搅上去像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开始时是笑,然后是哭,接着又笑。他们分享着重逢的善悦,却又为即将来临的诀别而呜咽,而我,变成一只鹅似的,仰头望着这棵家庭树,知道自己来对了。我陪她走了这一程,把她送回去家人的怀抱着,在数不清的年月之后,我还会记得这令我流泪的一幕。

宁静的夜夹杂着各种昆虫的叫声,我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唯有拿出笔记本温习,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葛米儿就睡在隔壁房间,她三个姐姐都来了,这四姊妹,时而大笑,时而低声啜泣,未来几天,也许都会是这样。

我们害怕的,也许不是死亡,而是肉身的痛苦和告别的难舍。

海边有一家潜水店。我早上来到,已经有一队人刚刚上船,准备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