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词·青玉案(65)+番外
是告诉他,汀兰才是奶奶选中的孙媳妇,才是你方小宝未来真正的妻子。
也是告诉自己,我不过是个幌子,千万不要假戏真做,辜负了奶奶的嘱托、岳先生的大恩。
如果不是奶奶,我早已经成了二叔的妾;如果不是岳先生,我早已经嫁给了岳锦鳞……是他们拯救了我的余生,我不能恩将仇报。
你和汀兰,才是命中注定的姻缘,而我不过是一个闯入者,徽州只能是我途经过的一个地方。
所以那天晚上,我故意对你说起,奶奶和岳濯缨早已经私下为你和岳汀兰定了亲。
我知道你肯定会生气的,会觉得我背叛了你——我就是要你这样觉得。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早已经喜欢上我了吗?
尽管你喊我的名字时从来都那么生硬,不是连名带姓喊“祝青青”,就是揶揄我“祝博学”,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女孩儿总是比男孩儿早慧一些,那些男孩儿的虚张声势和心口不一,女孩儿总是能一眼看破。
让我猜猜,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樟潭村,给海棠姐送嫁,看见穿凤冠霞帔的我时?
戏台边,一起种杏树,我作《青玉案》那首词时?
汪满田村,一起看鱼龙舞,你送我璎珞长命锁时?
祠堂里,我和你一起拜祭你方家先祖时?
渔梁码头,你送别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不能相见时?
灵堂里,奶奶去世,我陪你一起守灵时?
纸坊里,我和你一起做宣纸时?
柳树下,我和你讲起我的前半生时?
……或者更早一些,佛堂里,我们一起罚跪在观音像前面时?
或许你也说不清楚吧。
你们男孩子就是这样的,活得混混沌沌,我想,可能我察觉到你喜欢我的时间,都比你发现自己喜欢我要来得早。
方小宝,我也喜欢你。
在我爱上你以前,我就在喜欢你了。
但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把对你的喜欢,维持在一个不被你察觉的限度内,因为我给不了你任何承诺。
如果一朵花不能结果,那它最好不要开放吧。
得知我的“背叛”后,你果然生气了,开始和我冷战。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在想什么吗?
我想到了一首词,苏轼的《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小时候,父亲教我学诗词,学到这一首时,我问他:“为什么行人不敲门去求见这个佳人呢?”
我不明白,这个行人在墙外听到了墙里佳人的笑声,因此情愫暗生,那他为什么不去敲门求见?或许只要他一敲门,就能成就一段姻缘。
父亲愣了很久,才回答我:“或许他有什么苦衷吧,或许他急着进京赶考,或许他已经结婚了,或许他担心墙里的佳人也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或许他对佳人的爱也并没有很深……”
那时的我很固执,追问父亲:“可是这些都只是或许啊。或许他没有结婚,墙里的佳人也没有,要我说,只有两个原因,他缺乏勇气,或者,他爱得不深。”
父亲被我问住了,过了很久,才苦笑着对我说:“你对人生的感悟太浅,所以看人时才这样苛刻,人生是很复杂的。或许有一天,你经历过一些事情后,会原谅这个行人的胆怯或者轻薄吧。”
方小宝,因为你,我终于原谅了这个行人。
学这首词时,我以为自己会是墙里的佳人,遇到你才知道,我原来是那个行人。
原来真如父亲所说,人生中有千千万万个苦涩至难以言说的苦衷,阻挡着行人,去推开那扇与佳人相见的门。
那一夜,我沉寂多时的巴黎梦重又苏醒。
或许我不是想回到巴黎,只是想离开你。
情爱如洪流,没有人能控制洪流,我必须把你还给汀兰,所以,我必须走。
可是走之前,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奶奶临终前,托付给我的,除了你,还有方家。彼时方家生意每况愈下,二叔二婶无法指望,你也是个与经商无缘的人。走之前,我必须做出一点成绩来,为你留下一份稳妥的家业。
方小宝,我真的很讨厌你。
讨厌你涎皮赖脸,不是说好的冷战吗?为什么又笑嘻嘻地黏上来?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那碗皮蛋粥时的感受。
还记得吗?岳先生来小公寓的那天,特地问起我的厨艺,我回答他,我们的厨房从不开火。
我那是在宽他的心呢,我知道,在他那一代人的思想里,没有炊烟便不算得家,没有煮过三餐便算不得夫妻。
可是你为我煮了一碗粥。
我无法拒绝这碗粥。
从那天起,无论工作到多晚,我都会尽量赶回家,只为那一碗粥——那是我能从你那里唯一得到的东西了。
造纸厂的生意出乎意料的好,所有人都很开心,包括你。
但你不知道,我是不开心的。
我早已经打定主意,等到造纸厂的经营走上正轨,我就会物色专业经理人来打理工厂,然后,就离开上海,今生今世,与你再无瓜葛。
造纸厂的事事顺利,于我而言,就是一封封催促离开的通知。
但我没想到,别离来得竟然比想象中还要早。
谢南邻的到来,粉碎了我最后的一点幻想。
天意如刀,锋利地把你和我的余生切割开来。
或许正如徐志摩的那首诗: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搬出了小公寓,住到了造纸厂——或许你以为我搬去了谢家吧,也好,就让你这样以为吧。
谢南邻总是奇怪我为什么还留在造纸厂。
我告诉他,这是我的事业,也是我对奶奶的承诺,况且,澄心堂纸还没有复原成功——这些都是真的,但也都是借口。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离开巴黎去柏林,早就讲明了不会带我,但我不甘心,车都快开了,还扒着车门耍赖,希望父亲能心软,带我一起去……迟迟不愿离开造纸厂的我,恰如小时候那个扒着车门的我。
让我松开手的,是岳先生的死。
圣仁医院里,岳先生临死前身边只有我一个人,他对我说:“你知道吗?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是血缘。其实在真做父亲前,我想象中的女儿是你这样的,聪明,慧黠,灵秀。但最后上天给了我一个汀兰那样的女儿,她一点也不聪明,可是看见她笑,我的心里就能开出花来。青青,对不起,但请你原谅一个自私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