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来了!"两个都叫了起来。"吓呀,三爷,叫我们等得好苦,下这么大雪。""冻僵了,脚也站酸了,一个在前门,一个在后门,一步都不敢走开,等到这时候饭也没吃。""当你走了,都急死了,叫我们回去怎么交代?"
"嗳,你们外边等着,"三爷一只手拉着一个,送他们出去。"外边等着,我马上就来。去叫黄包车,先坐上等着,我就来。"
"嗳,三爷,这好意思的?"他们正色和他理论著。"好容易刚找到你,又把我们撵出去,下这么大雪。"
"什么人?"她这话不是问任何一个人。
"我们跟三爷来的,三爷跟我们号里有笔账没清。这位翁先生是元丰钱庄的。"
"我们也是没办法。"翁先生说。"年底钱紧,到三爷府上去,见不到他,楼底下好些收账的,都带着铺盖住在那里,我们只好也打地铺。等了好些天,今天三爷下来,答应出去想办法,大家公推我们俩跟着去。"
"好了好了,你们现在知道我在这儿,没溜,这可不是我家,你们不能在这儿闹。你们先走一步,我马上就来。"
"三爷不要叫我们为难了,要走大家一块走。苦差使,没办法,三爷最体谅人的。"
"都给我滚,"她说。"再不走叫警察了。这时候硬冲到人家家里来,知道他们是什么人?王吉去叫警察!"
"出去出去,"王吉说。"我们太太说话了!"
三爷把手臂兜在他们肩膀上推送着,一面附耳说话。他们仍旧恳求着,"三爷再明白也没有,我们的苦处三爷有什么不知道。我们回去没有个交代,还不当我们得了三爷什么好处,放三爷走了?"
她岔进来说,"你们到别处讲去,这儿不是茶馆。别人欠你们钱,我们不欠你们钱,怎么不管白天晚上就这么跑进来,还赖着不走?"
"二嫂,"他第一次转过脸来对着她,被她打了个嘴巴。他正要还手,王吉拚命拉着他,低声求告着,"三爷。三爷。"
两个债主摸不着头脑,也拉着他劝,"好了好了,三爷,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他隔着他们望着她。"好,你小心点。小心我跟你算账。"
他走了,后面跟着那两个和王吉。她不愿意上去,楼上那些老妈子。她回到客厅里,灯光仿佛特别亮,花香混合著香气,一副酒阑人散的神气。王吉不会进来的。她没有走近火炉。里面隐隐约约的轰隆一声响,是烧断的木柴坍塌声。炉上的小窗户望进去,是一间空明的红色房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站了一会,桌上那瓶酒是预备给他带回去的。她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挤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来。有点苦涩,糖都在瓶底。闹年锣鼓还在呛呛呛敲着。
第三部分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过日子
老二房的公愚大老爷六十岁生日做寿,有堂会。现在上海这样大做生日的,差不多只有大流氓。在姚家这圈子里似乎不大得体。虽然大家不提这些,到底清朝亡了国了,说得上家愁国恨,托庇在外国租界上,二十年来内地老是不太平,亲戚们见了面就抱怨田上的钱来不了。做生意外行,蚀不起,又不像做官一本万利,总觉得不值得。政界当然不行,成了投降资敌,败坏家声。其实现在大家都是银娣说的,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过日子,只有出没有进。有钱的也不花在这些排场上,九老太爷是第一个大阔人,每年都到杭州去避寿。
"老太爷兴致真好。"大家背后提起来都带着酸溜溜的微笑。
"说是儿子们一定要替他热闹一下。"
"当然总说是儿子。"
"你去不去?"
仿佛是意外的问题,使对方顿了一顿,有点窘,又咕噜了一声,"去呀,去捧场。你去不去?"
仍旧像是出人意表,把对方也问住了,马上掉过眼睛望到别处去,嘴里嗡隆了一声,避免正面答覆。
谁肯不去?四大名旦倒有两个特为从北京来唱这台戏,在粉红的戏码单上也不争排名。戏台搭在天井里芦席棚底下,点着大汽油灯。女眷坐在楼上,三面阳台,栏杆上一串电灯泡,是个珠项圈,围在所有的脸底下,漂亮的马上红红白白跃入眼底。银娣在这些时髦人堆里几乎失踪了。刚过四十岁的人,打扮得像个内地小城市的老太太,也戴着几件不触目的首饰,总之叫人无法挑眼。但是她下意识地给补偿上了,热热闹闹大声招呼熟人,几乎完全不带笑容,坐下来又发表意见︰
"哦,现在旗袍又兴长了,袖子可越来越短。不是变长就变短,从来没个安静日子,怎么怪不打仗?几时袍子袖子都不长不短,一定天下太平了。"
"亏你怎么想起来的?"卜二奶奶一面笑,眼睛背后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银娣看惯了的,知道又在背诵这套话,去当做笑话告诉人,又成了出名的笑话。每回时局变化,就又翻出来大家研究,这回可太平了。他们倒也有点相信她。
她现在是不在乎了,一面看戏,随手拉拉侄女儿的辫子。大奶奶的女儿跟前面的一个女孩子说话,两只肘弯支在前排椅背上。
"嗳哟,小姐怎么掉了这些头发?从前你辫子一大把。一定是姑娘想婆家了。"
那女孩子红着脸把辫子抢了回去。"二婶就是这样。"
"真的,等我跟大太太说,叫王家快点来娶吧。"
她们妯娌都晋了一级,称太太了。
"不跟二婶说话了。"那女孩子扭过身去,拉着自己的辫子不放手。
"你倒好,还留着头发。"卜二奶奶说。"现在的小姐们都剪了。"
"是王家不叫剪吧?我们大太太自己都剪了。"银娣说。
"剪了省事。"卜二奶奶说。
大奶奶的女儿已经站起来,搬到前排去了。
"你也真是──"卜二奶奶笑着轻声说。"我还直打岔。"
"你当她生气了,小姐心里感激我呢。定了亲还不早点过门,猫儿叫瘦,鱼儿挂臭。"
卜二奶奶一面笑一面骂,"你真是──!你现在是倚老卖老了。"
"老要风流少要稳嚜。"
"她哥哥要出洋了?"卜二奶奶继续打岔。
"现在都想出洋。我们玉熹我倒不是舍不得他,不犯着叫他去充军。现在这时世,你就是中了洋状元回来,还不是坐在家里?不像人家有阔老子的又不同。""阔"字是他们这些人家通用的代名词,因为忌讳说做官,轻描淡写说某某人"阔了。"大爷新近出山,也有人说落水。北边亲戚与北洋政府近水楼台,已经有两个不甘寂寞的,姚家还是他第一个。
"你们玉熹你哪舍得?"卜二奶奶喃喃地笑着说,唯恐被人听见跟她讲大爷。卜二奶奶向来子小,当着大奶奶,三奶奶,偶尔说声"那天跟你们二太太打牌,"都心虚,像犯了法似的,怕人家当做又跟她搬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