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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女(3)

"外婆你要算命?"她精明,决定等着看给她外婆算得灵不灵再说。

她们在门口等。

"算命先生!算命先生!"

她希望她们的叫声引起小刘的注意,他知道她外婆在这里,也许可以溜过来一会,打听他村子里的消息。但是他大概店里忙,走不开。

"算命先生!"

自从有这给瞎子做妾的话,她看见街上的瞎子就有种异样的感觉,又讨厌又有点怕。瞎子走近了,她不禁退后一步。老太婆托着他肘弯搀他过门槛。他没有小孩带路,想必他实在熟悉这地段。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穿着件旧熟罗长衫,像个裁缝。脸黄黄的,是个狮子脸,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像裁缝与一切受女人气的行业。

老太婆替他端了张椅子出来,搁在店门口。"先生,坐!"

"噢,噢!"他捏着喉咙,像唱弹词的女腔道白。他先把一只手按在椅背上,缓缓坐下身去。

老太婆给自己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几乎膝盖碰膝盖,唯恐漏掉一个字没听见。她告诉了他时辰八字,他喃喃地自己咕哝了两句,然后马上调起弦子,唱起她的身世来,熟极而流。银娣站在她外婆背后,唱得太快,有许多都没听懂,只听见"算得你年交十四春,堂前定必丧慈亲。算得你年交十五春,无端又动红鸾星。"她不知道外婆的母亲什么时候死的,但是仿佛听见说是从小定亲,十七岁出嫁。算得不灵,她幸而没有叫他算,白糟蹋钱。她觉得奇怪,老妇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错误。她是个算命的老手,听惯那一套,决不会不懂。她不住地点头,嘴里"唔,唔,"鼓励他说下去。对于历年发生的事件非常满意,仿佛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她两个儿子都不成器。算命的说她有一个儿子可以"靠老终身",有十年老运。

"还有呢?还有呢?"她平静地追问。"那么我终身结果到底怎样?"

银娣实在诧异,到了她这年纪,还另有一个终身结果?

算命的叹了口气。"终身结果倒是好的哩!"他又唱了两句,将刚才应许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还有呢?"平静地,毫不放松。"还有呢?"

银娣替她觉得难为情。算命的微窘地笑了一声,说︰"还有倒也没有了呢,老太太。"

她很不情愿地付了钱,搀他出店。这次银娣知道小刘明明看见她们,也不打招呼。她又气又疑心,难道是听见什么人说她?是为了她那天晚上骂那木匠,还是为那回相亲的事?

"太阳都在你这边,"她外婆说。是不是拿他们的店和对过药店比?倒像是她也看见了小刘也不理他?

第一部分运气来了连城墙都挡不住

"不晓得你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婆坐定下来说。"我有话跟他们说。"她大模大样添上了一句。她除了借钱难得有别的事来找他们,所以非常得意,到底忍不住要告诉银娣。"小刘先生的娘昨天到我们那里来。小刘先生人真好,不声不响的,脾气又好。"

银娣马上明白了。

她继续自言自语,"他这行生意不错,店里人缘又好,都说她寡妇母亲福气,总算这儿子给她养着了。虽然他们家道不算好,一口饭总有得吃的。家里人又少,姐姐已经出嫁了,妹妹也就快了。他娘好说话。"

银娣只顾做鞋,把针在头发上擦了擦。

"姑娘,我们就你一个外孙女儿,住得近多么好。你不要怕难为情,可怜你没有母亲,跟外婆说也是一样的,告诉外婆不要紧。"

"告诉外婆什么?"

"你跟外婆不用怕难为情。"

"外婆今天怎么了?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老太婆呷呷地笑了,也就没往下说。她显然是愿意的。

算命的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远远听见三弦琤琮响,她在喜悦中若有所失。她不必再想知道未来,她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她要跟他母亲住在乡下种菜,她倒没想到这一点。他一年只能回来几天。浇粪的黄泥地,刨松了像粪一样累累的,直伸展到天边。住在个黄泥墙的茅屋里,伺候一个老妇人,一年到头只看见季候变化,太阳影子移动,一天天时间过去,而时间这东西一心一意,就光想把她也变成个老妇人。

小刘不像是会钻营的人。他要是做一辈子伙计,她成了她哥嫂的穷亲戚,和外婆一样。人家一定说她嫁得不好,她长得再丑些也不过如此。终身大事,一经决定再也无法挽回,尤其是女孩子,尤其是美丽的女孩子。越美丽,到了这时候越悲哀,不但她自己,就连旁边看着的人,往往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惋惜。漂亮的女孩子不论出身高低,总是前途不可限量,或者应当说不可测,她本身具有命运的神秘性。一结了婚,就死了个皇后,或是死了个名妓,谁也不知道是哪个。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外婆再问炳发什么时候回来,她回说︰"他们不回来吃晚饭。"老夫妇不能等那么久,只好回去了,明天再来。

他们刚走没多少时候,炳发夫妇带孩子们回来了,听见说他们来过,很不高兴。炳发老婆说他们没多少日子前头刚来要过钱。吃一顿饭的工夫,她不住地批评他们过日子怎样没算计,又禁不起骗,还要顾两个不成器的儿子。

银娣没说什么。她心事很重。刘家这门亲事他们要是不答应怎么样?这不是闹的事。一定要嫁,与不肯又不同。给她嫂嫂讲出去,又不是好话。

晚饭后有人打门,一个女人哑着喉咙叫炳发嫂,听上去像那个吴家里。她又来干什么?偏偏刚赶着这时候,刘家的事恐怕更难了。听炳发老婆下楼去开门招呼,声音微带窘意,也是为了那回给姚家说媒的事。吴家婶婶倒哇啦哇啦,一上楼就问︰"你们姑娘呢?已经睡了?我做媒出了名了,我一到姑娘们都躲起来。"

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是寿斑。看不出她多大年纪,黑黑胖胖,矮矮的,老是鼓着眼睛,一本正经的神气,很少笑容。蓝夏布衫汗湿了黏在身上,做波浪形,像一身横肉。走到灯光底下,炳发老婆看见她戴着金耳环金簪子,髻上还插着一朵小红绒花。

"到哪儿去吃喜酒的?"

"到姚家去的,给他们老太太拜寿。"

"我们今天也出去的,刚回来,"炳发老婆说。

"吃了老太太的寿酒马上跑到你这儿来,这是你的事,不然这大热天,我还真不干。"

"嗳,今天真热,到这时候都一点风都没有。"

吴家婶婶把芭蕉扇在空中往下一揿,不许再打岔。"今天也真巧,刚巧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们少爷少奶奶来给老太太拜寿,老太太看见他们都一对对的,就只有二爷一个人落了单。后来老太太就说,应当给二爷娶房媳妇,不然过年过节,家里有事的时候不好看,单只二房没有人。只要姑娘好,家境差些不要紧。我就说,先提的那个柴家姑娘正合适。老太太骂︰老吴,你碰了一次钉子还不够,还要去碰钉子?天下的女孩子都死光了?难道非要他们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