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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外史(163)

了。说到这里,车子到了分路的地方,各自走各人的。

一会儿杨杏园到了家里,第一要紧的事,就是要看那张局票写的是些什么,他

等提水来沏茶的长班走了,然后又把房门掩上。这才把那张局票拿出来,再看背面

铅笔写的字句,是:

杨先生:我和你实在很熟,明天下午六点钟,我在神州饭店九号候你。你下了

衙门的时候,就请你顺便来会我,好仔细谈一谈。此事要守秘密。

杨杏园拿在手上看了几遍,心里想,我怎样会和她认识?这话奇得很,无论如

何,我没有这样的熟人。自己又把这张纸逐句推敲一番,忽然大悟,想道:“有了。

这上面最要紧的地方,就是下衙门一句话,她以为我是一位大老爷,所以极力和我

联络。其实我是一介寒儒,你上了张达词的当了。我以为她写字条给我,或者真有

什么可听的话。原来如此,也就极平常的事情了,何必那样做作呢?这张纸,别让

别人家看见了。不知道缘由的,一看见了又不要说是一段风流案吗?”想到这里,

擦了一支火柴,把纸就烧了。

到了次日,吴碧波果然来了。他问道:“华伯平这个日子,他到北京来做什么?”

杨杏园道:“我也闲不清楚。他略略的说了几句,是为民选省长这个问题来的,意

思要和寓京的大老,分头接洽。要求这些大老,帮他一点忙。”吴碧波道:“周西

老,顽固得很,听了这些什么运动请愿的事,没有不头痛的,找他做什么?”杨杏

园道:“大概还有他个人的私事,那我们就不得其详了。”两个谈了一会,便一路

到旅馆里来会华伯平。华伯平买了一大叠日报,正在那里看,并没有出去,他首先

使问杨杏园看的寓所怎样了。杨杏园因蓝桥饭店昨晚一会,觉得那种饭店,究竟不

是好地方,便说没有空房间,再想法子罢。又谈了一会,他先走了,却留吴碧波在

这里,陪他上周西老家去。

华伯平因午饭的时候到了,先和吴碧波吃午饭,两个坐着等饭吃,便找些话闲

谈。吴碧波问他到京以后,哪里去玩过没有?华伯平笑道:“昨日晚上,我特为到

什么开明戏院去了一趟,耍看梅兰芳的戏。谁知走到那里去,恰好碰着停演,看看

门口的戏报,要到礼拜六才演呢。”吴碧波道:“你怎么到京第一日,休息也不休

息,就去听戏?”华伯平道:“我们在南方,梅兰芳这个名字,听也听熟了。心想

到底长得怎么样好看?总要看一回,才死心。可是每回到上海,总碰不着梅兰芳在

那里。所以一到北京,就急于要解决这个问题。”吴碧波道:“南方人到北京来,

的确都有这种情形。可是北京会听戏的,可并不欢迎他。”华伯平道:“什么?北

京人并不欢迎梅兰芳?”吴碧波道:“这种话内地的人听了,是很以为奇怪的,你

在北京住久了?自然知道了。譬如南方人到京里来,有钱的少不得要带两件皮货回

南,其实北京的皮货,并不比南方便宜,有时还比上海贵。又好像南方叫做京老鼠

屎的药丸,当做灵丹一样,以为是治小儿科的神药,巴巴的写信到北京来,托人买

了寄去,其实,这种东西,北京人叫耗子屎,看得稀松。再说,我又记起一桩事来

了。北京冬天是极冷的,家家少不了火炉。平常的人家,就是用一种白泥巴炉子,

把煤球放在里面烧。小户人家,就不是冬天,平常煮饭烧水,也是用白炉子,不值

钱可以想见。那年冬天回南,到一个时髦人家里去,他客厅上摆着这样一个白炉子,

特制了一个白铜架子架起来,里面烧了几节红炭,以为很时髦,说这叫天津炉子。

我那时好笑的了不得。南方人把梅兰芳当着天仙看,大概也是把天津炉子当宝贝一

样了。”华伯平道:“你这话我不信。”吴碧波道:“你自然不信。哪一天你去听

梅兰芳的戏,你仔细仔细考察你前后,说北京话的,占几分之几,那末,你就有个

比例了。”但是,吴碧波虽这样说,华伯平绝对不肯信,两个人争吵了半天,还是

没有结果。直到旅馆里开上午饭来,两人才停止了议论。

吃过饭之后,华伯平换了一件长夹衫,又加上了一件马褂,便和吴碧波一路来

拜访周西老。周西老家里住在东城墙脚下,地方是闹中静。他的门口,一块空地,

绕着空地种了一排绿色扶疏的槐树。靠门口,又一列栽着五株垂柳,正合了“门垂

五柳似陶潜”的那句诗。华伯平和吴碧波走到了,就料定是周西老的家里了。两人

到门房里递了名片,问老爷在家没有?门房一看吴碧波是熟人,便说道:“刚起来

吧!请你二位在客厅上坐坐,我进去瞧瞧。”说着便子她二人到客厅里来。华伯平

一看中间摆着红本炕榻,两边也是红木太师椅。沿着屋梁,都垂着六角纱灯。此外

如瓷瓶铜鼎琴桌书案,都是古色古香,别有风趣。正中挂着一副中堂,四个大字,

“老当益壮”,上款写着“赐臣周西坡”。下款写着“宣统十四年御笔”。旁边一

副珊瑚虎皮纸的对联,是“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上款写着“周方伯西坡仁

兄大人雅正”,下款写着“更生康有为”。华伯平想到:“就这两样东西,恐怕就

是别家所无呢!”

这时,就听见屏风外面接连的有人咳嗽两声,接上转出一个人来,穿着枣红色

锻子夹袍,套着天青缎子马褂,头上戴着一顶红顶瓜皮帽子,中间钉了一块长方形

的绿玉,帽子两边,露出几绺斑白头发来,似乎帽子里还藏有辫子。他一只手上捧

着一管水烟袋,烟袋下,夹着一根纸煤。他笑嘻嘻的走进客厅,吴碧波先就告诉华

伯平,这是西老。一进门,华伯平还没招呼,他两只手抱着烟袋,一边作揖,一边

走了进来。华伯平也只得捧着两只手作了几个揖。周西老支着手,就让他和吴碧波

在太师椅上坐下。周西老先说道:“华先生从南边来?”吴碧波插嘴道:“他久仰

西老的大名,特意约我引他过来奉看的。”周西老捧着烟袋又作两个揖说道:“那

不敢当。现在事事维新,我们老朽无用了,是你们青年人的时代了。”说时,把一

只手捧着烟袋,缩一只手到大衫袖里面去,摸索了半天,摸出一方叠着的毛绒手巾,

将鼻子底下的胡子,抹了几下,然后又在左右嘴角上抹了几下。可是他总没有抹得

干净,胡子上依旧有些鼻涕,像露水珠子似的,沾在上面。这个时候,听差捧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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