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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池莉文集之二)(47)

我坚信剑辉是无辜的,我太了解她了。她是个能干的医生。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她也许有失误,但她没有玩忽职守。她不能戴上玩忽职守罪的罪名,我坚信这一点。

事故发生后,剑辉暂时停止了工作,成天在小办公室里写事故经过和思想认识。写了在科里念,念了又重新写,院长和科主任都希望她一步步提高认识。

可有一天剑辉突然被公安局带走了。

这事弄得全院沸沸扬扬。我上班碰上的第一个人就用一种很特别的口气告诉我: “李大夫被捕了!”

被捕?

听起来似乎回到了战争年代。

我一口气爬上三楼,拼命敲那间小办公室。我把全科的人都敲出来了。

“你冷静一些!”科主任摇着我的肩说,“你要冷静一些。李大夫是被捕了,但也许坏事变成好事,法律比什么都公正。我们要相信法律。”

“不!不!”我说。一团火热的悲愤壅塞在我心里,逮捕对一个无辜的人来说就是莫大的侮辱。

同事们围着我,眼睛不眨地望着我,好像望着一个虎口脱险的人。我明白他们的想法,那个夜班本来是我的,剑辉为我换的班,既然剑辉都没能避免那场事故,那就谁也避免不了。劫数已定,就看哪个人碰上。这就叫玩忽职守吗?

李护士长过来驱散了人群,对我说:“你回宿舍休息去吧。别在这里瞎激动,让人看笑话。”

院里有许多人幸灾乐祸,这我知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倍觉剑辉的冤枉。

我跑到区法院刑庭办公室,劈头就问:“劳驾,请问谁办李剑辉的案子?”

一个瘦小苍黄的年轻人夹着一支燃烧的烟,他用一根指头顶了顶法官的大盖帽,严肃地反问:“你有情况反映?”

我说:“是的。”

他啪啪捻了两记响指,应声过来了一个更年轻的小青年,当然也穿着法院制服。小青年拿了纸和笔坐在旁边。

法官说:“说吧。首先介绍你自己的身份。”

这下我明白他的身份了。我说:“你们凭什么逮捕李剑辉?凭哪一条哪一款?”我哗哗地翻着刚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司法手册》,说:“受逮捕的人必须具备以下条件:一、主要犯罪事实已经查清:你们查清了什么?连我这个始终的现场目击者你们都没有调查过!二、可能判处徒刑以上刑罚;这就是说你们已经准备判她徒刑了?”说到这里,我垮了,泪水呼啦一下流出来。

“胡闹!”法官说。

我很响地合上书,把它掷向他。他慌慌张张接住《司法手册》,声色俱厉,说: “胡闹!”

小青年站起来大声说:“这里是司法机关,我们这里是有法警的!”

“你们太不讲道理了!”我叫道,“李剑辉不可能玩忽职守,你们应该全面了解她 ——”

“法警!”

我七窍生烟。法警怎么着?强行赶走一个来讲道理的人吗?那我去哪儿讨公道?

“李剑辉没有玩忽职守,我当时在场!”

“法警!”

一个法警冲进来,提着电警棍逼视着我,说:“看在你是一个医生的份上,我客气地请你出去。”

“如果我不呢?”我说。

我忽然想豁出去算了,和剑辉一块儿坐牢,免得一辈子负疚一辈子在人前不能抬头。

一个女法官插到法警和我之间,递给我一杯开水。

“大夫,你要冷静一些。医生应该是最能面对现实。逮捕人是通过一定法律程序决定的,不是哪个法官的一句话呀。”

她有一双为妻为母的善良眼睛,我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我说:“我能见见李剑辉吗?”

法官说:“不行。开庭审判之前人犯不得与任何亲朋好友见面。”

现在我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我绝望得不敢再看他一眼。

女法官送我出来,告诉我现阶段只有律师可以见被告,当然要是被告请了辩护律师的话。

我和老楚商量请律师的事。老楚说:“一定要请吗?我是说请了有用吗?”

我说:“不知道是否有用。但现在那边是堵铁墙,只有律师才穿得过去。”

“怎么请律师?”

“我也没请过。”

“请个律师要花多少时间?”

“我去请吧。你支付费用就行。”我不想让他连钱都不出。

“现在就要钱吗?”

“当然!”

“要多少?”

“暂时给二百吧。”

老楚沉吟片刻,给了我二百块钱。

李护士长说:“你真要管这事?”

“嗯。”

李护士长为我抿了一撮耷拉的头发。“患难见人心啦!”她说。她还悄声告诉我说死者家属有司法部门的熟人,医院也有些人落井下石,千万要当心。和法院打交道要适可而止,不要惹恼他们,她有个侄子曾被错抓,因态度不好被打断了肋骨,拘留了十五天。要记住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说:“好的。”

原谅我。剑辉。我能做的只是为你请律师。他们有法警,劫狱只是句开心话。只能到这一步。我无论如何也要为你请一个第一流的律师。

李护士长介绍我读读美国畅销小说《天使的愤怒》,我说我没心思,她硬塞进我的包里。“在请律师的等待中读读。”她说,“这本小说可以当打官司的教科书,里面写的是一个女律师,非常非常能干,打赢了许多官司,她的名字叫帕克。打官司的学问深奥着呢!律师才是行家里手。但愿你请到‘帕克’!”

在律师界辗转了几天,最后我来到精英荟萃的市律师事务所,准备请名气最大的贾律师。打听到贾律师有抽高级香烟的嗜好,我包里揣了一条“三五”,足足坐等了一个上午。来请律师的人川流不息,按先来后到的次序坐在走廊的长条凳上,一点一点往里挪,当事人往律师面前一坐就苦着脸倾诉起来。有一阵恍惚了一会儿,我竟以为这里是医院。

上午没等着。我在大街上逛来逛去,吃了个面包喝了杯糖水似的咖啡。下午我第一个坐在长条凳上。上班约一个小时之后,一位气字轩昂的银发老人走进办公室,门口的接待员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以为这就是那位贾律师大驾光临。我走上前,紧张地盘算在大庭广众之下如何拿出烟来。接待员赶紧说:“主任,有人请贾律师,等了大半天了。”

我的手及时地从包里收了回来,顺势向主任礼貌地欠了欠身。

主任说:“你认识贾律师吗?”

我说:“不认识。”

主任说:“贾律师目前不接案子,除非大案要案。”

我说:“我的案子不小,人命关天。”

主任说:“你简略谈谈吧。”

主任没有坐下的意思,我也就尽量简洁地讲事情经过,没有感情色彩的事情经过显然是枯燥的,果然我还没说完主任就摆了摆手。

“好。我明白了。”他说,“贾律师目前不接案子,除非大案要案。现在我们律师忙极了,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安排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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