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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池莉文集之二)(59)

赵如岳说道:“能啊。”就过来了。立雪的心又不由自主咚咚跳起来,她气恼地握住拳使劲顶脑门,告诉自己:用不着这样啊!

钟瑾拿过了笔,歪身靠在课桌上和赵如岳闲聊:“老赵,听说你挺会唱歌,流行嗓子。”

“他们开玩笑的。”

“喂,”钟瑾推了推立雪:“你也不喜欢听歌?我们请他唱唱怎么样。”

“开玩笑!”赵如岳说,要走。钟瑾拉住他,“说真的,唱唱吧,我们也是大学生了,也要说说唱唱的,为什么不呢?”

立雪是理解钟瑾的,她失去了什么就非得补偿回来,哪怕是小年轻大学生幼稚做作的浪漫劲。立雪声援道:“对的,出去走走唱唱吧,难得同学一场。”

赵如岳同意了。

三人出了教室,在樱园落满花瓣的路上漫步,春风徐徐送来青草的气息,赵如岳唱道:

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

的太阳照耀我们,也照耀身旁这棵小树。亲爱的伙伴

亲爱的小树,和我同享阳光雨露,替我们记住这美好

时光,一道长成参天大树。

这所古老的校园是座草木葱笼的园林,如云如烟的樱花才谢,紫色的玉兰又开放了。大学生们三三两两来去,有高谈阔论的,有深思沉吟的。钟瑾撞了一位男学生,对方十分文明,道:“对不起。”他们唱歌,没有一个路人大惊小怪,更无人嘲笑,自由自在和风雅在这里是平常的气氛。立雪和钟瑾挽了手,踏着节拍,一同哼哼道:“替我们记住这美好时光,一道长成参天大树……”

忽然立雪悟到:自己是禁锢太久了。她还是个年轻人,需要欢快,需要友谊和朋友,需要来一点傻呵呵的笑笑闹闹。她和赵如岳如谈话,不再心慌,不再感到他们有个大沙滩的秘密。钟瑾也同样高兴,一路说些疯话,捡了不少花瓣塞在口袋里。赵如岳依然是大方坦然的,表现得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当代大学生。

放学之后,在公共汽车站等车,钟瑾对立雪说:“你今天是少见的好气色。居然面若桃花,画了淡妆一般。如果我不了解你,一定会猜测你是恋爱了。成熟了的女人一旦恋爱就会格外动人一一你知道这是哪个大诗人说的?”

立雪凝神去想是哪个大诗人,钟瑾碰碰她的肩,说:“是我。”

立雪笑了,不屑道:“老一套了。每个电影里都有这一段对话:是谁……是我嘛。”

钟瑾格格地笑。立雪受了感染。想:像她这么笑可不容易——在这个年纪的女人。

立雪说:“我看你这阵子倒是格外快活格外动人的。”

“那八成我是在恋爱。”

立雪的心被触动了。海天和她恋爱的细节一个个重现。那恋爱仿佛是装在玻璃瓶子里存放着的,现在拿出来抹去一层灰就发现那颜色依然鲜艳;打开瓶塞一闻,仍飘着打麦场上庄稼的香味。海天是个壮健孔武的男子汉,多少女同学都爱慕他,但他只爱她一个人,她也只爱他一个人,他们互相迷恋,忠贞不二,都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多么完美完整的夫妻!他们应该相爱到老。她多傻,自己也需要朋友和友谊,怎么就要求海天守在家里?一个大男人,难道不是更需要活动的场合?立雪在路上就原谅了海天,检查了自己。她决定今天晚上一定和海天好好谈谈,包括也开诚布公谈谈他母亲的事。好了!然后甜甜睡它一觉,太阳出来了,万物便又生辉。

7

海天去幼儿园接儿子还没回来,立雪放下书包,直奔厨房,对江老太大说:“妈,还是让我来。”

江老太太竖起巴掌道:“别!念书是最难的,你歇歇吧,等着吃饭就行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总是累死的命。”

立雪无趣地垂下胳膊,站了一刻,看看确实插不上手,只好离开。江老在客厅看报,见立雪回转,说:“你妈今天心脏不太舒服。”

立雪说:“她不要我干。”

江老迟钝地看了立雪一会,说:“嗯。”又去看报。

立雪兴趣索然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晚饭后,立雪又鼓起了热情。看了丈夫和儿子,她的信心又来了。她和颜悦色地进进出出,给儿子早早洗得干干净净,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幸好这天没有美国的“米老鼠和唐老鸭”,海天在房间里看书,立雪洗了脸,精心地按摩了面部,从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神采奕奕。她悄悄转到海天背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海天说:“你今天好像格外高兴?”

立雪松了手,说:“不问问为什么吗?”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今天老想到你。”

海天用指头扫了一下立雪的腮,又拿起书。立雪夺下书,挨海天坐下,说:“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

“谈……很多,谈心。”

海天捉住她的手,抽出书来,说:“好了别闹,你的心我都背得出来了。”

一脸的暖色渐渐冷了,立雪挪开了一些,弯下背,抱了膝定定望着地面,望了一会儿,她说:“小海,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关于我们,儿子,我的工作,家庭……”

“你呀,肯定又看了什么小说,受了什么的激动。立雪,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老像小女孩一样易冲动爱幻想?”海天拍着她的背,用毫无余地的口气说:“我要参加管理干部考核了,这次考试对我的将来是至关重要的。你去吧。”

立雪站起来径直走到房门口,在拉开房门之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海天一眼。是他么?曾经热切地凝望着她,听她天南海北地说话,不让她停下来,说什么他都爱听,都新鲜,在那知青的土屋里,一谈就是一天。那一天一天一天都说了些什么呢?他居然听得如饥似渴。往日的情形回到眼前使立雪一阵阵眩晕,她扶住门框,仿佛身子里有什么东西雪一般地融化了,顿时心里虚虚的空空的。她又一次的努力失败了!在海天面前,她的傲气和自尊心又陡然增长了好多倍。立雪返身回房,穿了外套,背起书包,将长围巾搭在胳膊弯上,对着房间道:“我去钟瑾家对笔记,看着城城一点,可别累了你妈。”

海天抬起头,说:“你不能就在家?”

“对不起,我也要考试了。”

立雪一股子劲,冲冲地往钟瑾家去。走到半路,她突然停住了。钟瑾一家四口人,她能当着这些人诉苦吗?学习是句空话,她有满腹的委屈要对人倾诉,即便此刻迎面遇上了钟瑾,对她说什么?说婆婆的含讥带嘲,公公莫名其妙的冷淡,丈夫不肯听她谈话。不,立雪的委屈比这些表面现象要深得多。那是不可言传的隐隐的受创感和一种绝望。立雪朝江边走去,她想那片大沙滩倒是一个容纳此时此刻的她的去处。

8

一上大沙滩,眼前骤然开阔,强烈的江风强烈的涛声,飘起立雪的头发旗帜般飞扬。立雪走了几步,胸中奔出一股怨气,眼泪就刷刷纵流不止。在她走近搁浅的木船时,船帮边上立起了一个人,赵如岳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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