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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冬无雪(池莉文集之二)(67)

燕华拎了两桶水,一遍又一遍洒在自家门口的马路上,终于将马路洒出了湿湿的黑颜色。待她直起腰的时候,许多人家已经搬出竹床了。

燕华叫:“猫子。”

猫子在楼上回答:“来了。”

过了一会儿猫子还没下楼。

燕华不满意了。高叫:“猫子——”

猫子搬了张竹床下来了。

燕华说:“老不下来老不下来,地方都给人家占了。”

猫子说:“哎你小点声好不好?你这人啦,谁家的竹床自有谁家的老地方。大家都要睡,挤紧点就挤紧点呗。”

燕华声音低了下来,却没服气,说:“就你懂事,就你会做人,就你讨街坊喜欢,德性!”

猫子说:“我实事求是嘛。”

猫子和燕华一边嘀咕着一边干活。他们摆好了一张竹床两只躺椅,鸿运扇搁竹床一头,电视机搁竹床另一头。几个晒得黑鱼一样的半大男孩窜来窜去碰得电线荡来荡去,燕华就说:“咄,咄。”赶小动物似的。猫子觉得怪有趣,说:“这些儿子们。”

许师傅摇把折扇下楼来了。他已经冲了个澡,腰间穿条老蓝的棉绸大裤衩,坐进躺椅里,望着燕华和猫子,一种十分受用的样子。

竹床中央摆的是四菜一汤。别以为家常小莱上不了谱,这可是最当令的武汉市人最爱的菜了:一是鲜红的辣椒凉拌雪白的藕片,二是细细的瘦肉丝炒翠绿的苦爪,三是筷子长的餐鲦鱼煎得两面金黄又烹了葱姜酱醋,四是卤出了花骨朵朵的猪耳朵薄薄切一小碟子。汤呢,清淡,丝瓜蛋花汤。汤上飘一层小磨麻香油。

燕华给父亲倒了一杯酒,给猫子也倒了一杯酒。“黄鹤楼”的酒香和着菜香就笼罩了一大片马路。隔壁左右的邻居说:“许师傅,好菜呀。”

许师傅用筷子直点自家的菜,说:“来来喝一口。”

邻居说:“您家莫客气。”

许师傅说:“那就有偏了。”

燕华冷笑着自言自语:“恶心。”

猫子说:“咳,老人嘛。”

马路对面也是成片的竹床。有人扯着嗓子叫道:“许师傅,好福气呀。”

许师傅说:“福气好福气好。”

燕华开了电视,正好雄壮的国歌升起。大街两旁的竹床上都开饭了。举目四顾,全是吃东西的嘴脸。许师傅吃喝得很香。猫子也香。一条湿毛巾搭在肩上,吃得勇猛,一会儿就得擦去滚滚的汗。燕华盛了一小碗绿豆稀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筷子在菜盘子里拨来拨去,百无聊赖。

猫子说:“燕华,我的菜是不是做得呱呱叫?”

燕华说:“你自我感觉良好。”

猫子说:“嗤,许伯伯?”

许师傅说:“是呱呱叫。猫子不简单呐。”

燕华说:“我吃不香。这么热的天还吃得下东西?”

猫子说:“这是没睡好的原因,上早班太辛苦了。所以我不回家,来给你做菜。”

许师傅听完就嗬嗬地乐。燕华说:“他油嘴滑舌。先头说是因为出了体温表的事。”

猫子猛拍大腿。他怎么居然还没告诉未来老丈人今天的大新闻呢!他说:“许伯伯,今天出了件稀奇事。一支体温表在街上砰地爆了,水银柱标出玻璃管了。”

许师傅歪着头想象了好半天,惊叹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哇!猫子,体温表最高多少度?”猫子说:“摄氏42度。”

许师傅说:“这个婊子养的!好热啊!”

燕华放下碗,说:“热死了。不吃了。”

猫子说:“热是热,吃归吃呀。”

燕华说:“像个苕。”

猫子说:“不吃晚上又饿。”

燕华说:“像个苕。人是活的么,就叫饿死了?满街的宵夜不晓得吃。”

猫子说:“好吧好吧,十二点钟去吃宵夜。”

燕华说:“你美哩,谁要你陪,我早和人家约好了。”

猫子说:“谁?和谁?”

燕华说:“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真宽。”

许师傅说:“猫子别理她!燕华像放多了胡椒粉,口口呛人。还是个姑娘伢么。”

燕华说:“姑娘伢么样?姑娘伢么样?”

许师傅说:“姑娘伢要文静本分温顺。”

燕华说:“怕又是旧社会了吧?”

猫子说:“许伯伯您家莫和她怄气。”

许师傅说:“都不理她。”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去看电视。燕华从鼻子里哼哼两声,转过身望街去坐;眼睛怔怔变幻着各种情绪。一般姑娘家只背了人才有这种神态的。所以贴街行走的外地人冷不丁瞧见了燕华便吓了一跳。

街上行人稀了一些,却也稀不到哪儿去。武汉市城区每平方公里平均将近四千人,江汉路又是城区最繁华的商业区,行人又能稀到哪儿去?照旧是车水马龙。不过日暮黄昏了,竹床全出来了,车马就被挤到马路中间去了。本市人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与公共汽车,自行车等等一块儿走在大街中间。外地人就惊讶得不得了。他们侧身慢慢地走,长长一条街,一条街的胳膊大腿,男女区别不大,明晃晃全是肉。武汉市这风景呵!

电视播映国际新闻了。

猫子大声宣布:“嗨,国际啦国际啦。”

在伊拉克侵占科威特之后,猫子主动负起了提醒街坊看国际新闻的责任。几家男人端着饭碗跑了过来。

伊拉克吞并了科威特又想搞沙特阿拉伯。

猫子说:“个婊子养的伊拉克,吃饱了撑的。”

男人们都感慨:“这个婊子养的!”

有人说:“这婊子破坏我们亚运会。等开完亚运再打不迟嘛。”

许师傅说:“毛主席说过,侵略者决无好下场。你们信不信?”

猫子说:“我信。有钱的国家都出动了,收拾它是迟早的事。”

男人们说:“那难说。阿盟其实不喜欢美国佬。咱们出兵算了,赚点外汇,减少点人口,又主持了正义,刀切豆腐两面光。不知江书记想到了这点没有?”

许师傅说:“你们怎么这种思想呢?现在的年轻人?”

大家说:“许师傅啊,我们哪有什么思想,比不得您家,毛泽东思想武装的。”

许师傅知道这是玩笑话,和气地笑了。

臭了一顿伊拉克,接着又臭武汉的持续高温。再接下来是广告,又臭广告。臭广告的时候人就渐渐散了。

猫子一放下碗,许师傅就说:“燕华,收碗。”

燕华说:“我要等汉珍。”

猫子说:“哦,汉珍。你们好紧的口,都不告诉我。”

燕华说:“你是个么事大人物,要告诉你?”

许师傅说:“收碗,燕华!”

猫子说:“我来收碗。”

许师傅说:“不行猫子。街坊邻居都看着,我家这点家教还是有的。燕华收碗。”

燕华不情不愿起身收拾碗筷,猫子给她打下手。

王老太和女人们看着燕华猫子上了楼,就对许师傅说:“您家做得对,燕华脾气娇躁了一些。猫子是个几好的伢,换个人燕华要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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