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恶毒地问:“我可以问一个您的个人问题吗?”
王先生说:“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国外译制片里头的语言。语言在随服装的变化而变化。
“您的家庭成分?”
“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突然冒出的怪念头。”
王先生稍带挑衅意味地说:“资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对了。
我说:“您昨天看上去六十岁,今天看上去四十岁,您到底多大年纪?”
“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计算一下时间,恰好是旧社会的少爷。
王先生饶有兴趣地等待着我再发问,我不想问了。我望望身后的窗外,窗外是田野。我站在田野前,面对王先生。他穿着华丽,我衣裳简陋。他举止高雅,我张皇冒失。我们当年以农村包围城市,农民进了城,赶走了资本家,其实资本家没走。他们可以用粗布袖套、花尼龙袜子伪装自己。现在又出头了。时间模糊了历史,敷平了创伤,化解了仇恨。今天一个贫民的女儿和从前资本家的崽子一块坐火车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给自己平庸的蚂蚁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条更平庸的信条:我决不参与战争、政治和阶级斗争。除了时间,没有永恒的东西。而时间它又不在我们手中,我们谁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怀里像个富人一样玩弄着地球。也许我们正在奋斗想尝点锦衣美食的滋味,时间却“叭”地一下将地球捏破了。
周围有许多乘客,我抑制着眼泪。眼泪不敢从眼睛里流出来,却从鼻子里淌了下来。我呆呆站着,使劲抽动鼻子。一条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纸吓我一跳。王先生送来香中纸,说:“好好说着话,你怎么啦?”
我从怔忡状态苏醒,发现人们异样地打量我。我接过香巾纸撬鼻涕,一边擤一边告诉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人们哑然失笑。王先生用大人不计小人过的神情对我点头。我恼火地发现真话就是没有人相信。
我只好去上趟厕所。幸亏厕所供不应求,我可以靠在一边呆很长时间。很长一段时间过去,我回到铺位上,人们已经在打扑克。已经不注意我了。时间真是一剂良药,一剂从宇宙进口的广谱抗菌素。
只有王先生一个人还对我保持着警惕,我从厕所走回来,他偷偷观察我。我在毛巾上擦手,从包里取出苹果,坐
下,专心专意削苹果,王先生在这时流露出他的工人师傅本性,利用看报来监视我。我刚才一定吓坏了他。当一个人沉思时肯定超凡脱俗得像个精神病患者。我也是见鬼了。平日极少搞什么沉思,偶尔心有所得却偏是在火车上。
我削好一个苹果递给王先生。我决定哄哄他,不然他会在整个北京之行中拿我当病人对待。
“王先生,刚才不好意思。我在炒点小股票,被套住了一万多块钱,想起来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王先生丢开报纸,接过苹果吃起来。他说:“激谢。”他兴趣盎然地说:“炒股你还太嫩了。我们家从前是裕华纱厂的股东,你买的什么股?我来帮你分析分析。”
我伤心地说:“别提股票了。”
“好好,你难过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报。
我满意地吃苹果。苹果汁淌在手里,我就拍在脸上,广告已经浸透我的潜意识,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条件保护皮肤。
吃完苹果。我找王先生说话。我和王先生来自不同的单位,昨天都还不认识,今天彼此也还没个了解,可我发现王先生似乎没兴趣和我说话。他给我买盒饭,倒开水,送我香中纸,但不问我的过去现在,也不谈我们到北京将怎么安排。他太正派了。我想,和一个太正派的人出门旅行是多么枯燥无味。
车厢里的大灯一熄灭。王先生就睡觉了。我觉得九点半睡觉太早。坐了一会儿又觉得怪没趣。也去躺下。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转身侧睡,让背脊对着我。我望着王先生的背脊愤怒起来。他准是恨我。恨我用他们的钱。他和金经理恨我们领导和我。这种恨多么像阶级斗争。我几小时前还发誓不搞阶级斗争。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转过身来。“什么事?”
“您知道我这次到北京的前因后果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眉小姐,我主张尊重个人隐私。”
“这里头没什么隐私!”
“我知道。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个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个话题发难。“你们公司做什么生意?”
“棉花。”
“可你们那儿堆满美容健身器材?”
“现在这种生意走俏。”
“这也属于你们经营范围吗?”
“怎么不属于?美容不用棉球棉纱之类的?”
“天知道你们瞒着我们赚了多少钱!”
“眉小姐又说孩子话了。你管别人赚多少?你应该只管别人交了你多少。我们一年交你们四十万,从没少一个子儿。”
昨天乍一见王先生负责公关部还觉得十分可笑。看来对许多事物随便发笑那只能说明我的无知。
“王先生,您不喜欢聊天是吗?”
“也不一定。得看聊什么。”
“英国王室去年闹得可不像话,最近梅杰首相在议会宣布,查尔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可他们看上去真是一对天成佳偶呀,您说呢?”
“我说不出什么。我最不喜欢聊的就是别人的私生活。”
王先生露出白牙齿对我礼貌地笑了一下又转身面壁而睡。
我醒来的时候,王先生正翘着指头弹平他名牌西装上细细的皱榴。我从人缝里盯着他看,研究了他好半天。我觉得他与一般男人不太一样。但我没研究出他与众男人的不同之点在哪里。不过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他是我在北京的银行,我得和他搞好关系。得找个机会捧捧他。
播音员请乘客们引颈遥看芦沟桥之后,列车车轮滚滚,直逼北京城。乘客们兴奋起来,男人们从行李架上搬下了行李,女人们悄悄换下了旅行装,穿上裙子什么的。王先生很郑重地系好他的领带。旁边有人非常友好地称赞王先生的服装。我抓住时机,给王先生背诵了一段不知从什么报纸上记住的新闻,借以恭维五十岁的王先生能够敏锐地掌握当代社会华丽包装的重要性。
“去年岁末,拳击界的后生小子里迪克·鲍快拳得手,将霍利菲尔德轰下了拳王宝座。前拳王霍氏声称经纪人和裁判在比赛中做了手脚。问题在于没有多少人理会霍利菲尔德的委屈。打抱不平一词已成为历史。拳王是偶像。偶像应具有磁性吸引力。偶像是明星,明星应具有耀眼的风采和新闻效应。而霍利菲尔德在佩戴拳王腰带的两年里,只有一次手拿《圣经》出现在训练场给人以新鲜感。除此他的生活平淡无奇。老拳王阿里、福尔曼、费拉希尔以及正在服刑的泰森全都懂得在他们全盛时期让自己的名字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