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武桥在敲丁曼的门的时候表现得非常自信。这是一重铁门又一重纱门再一重木质门的 戒备森严的人家。陆武桥用力扣响铁环,同时朗声叫道:丁曼,丁曼。里头的丁曼说:哎, 来了。谁呀?陆武桥说:是我。被叫作丁曼的女人打开房门之后立刻将房门收得窄窄的只露 出一张脸,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陆武桥说:我是陆武桥。想和你谈谈。刘板眼肯定与 丁曼讲过陆武桥是谁。所以丁曼一听,说:我不认识你!之后就要关门,但陆武桥早将一只 脚插进了房里。丁曼一用力,陆武桥立刻叫起来:哎呀夹了我的脚。丁曼一松手,陆武桥已 经进了房间。丁曼警惕地退出很远,说:你想干什么?陆武桥说:我只想和你谈谈。丁曼 说:出去!我不认识你,我没什么和你谈!客厅里有一架钢琴,钢琴上面摆着一只时髦的像 框,里头是刘板眼和丁曼的合影。和许多电影中浪漫的镜头一样,刘板眼着大花沙滩短裤戴 墨镜,丁曼着游泳衣斜偎在刘板眼身边,长发飞扬,他们身后的背景是蓝色的大海。陆武桥 出其不意地拿到了这只像框。他端详着。他由身段窈窕的年轻的丁曼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他 姐姐的影子。他心里不太好受。丁曼搬过一只凳子坐在离他挥拳打不到的地方,说:谈吧。 陆武桥并没有把像框怎么样,他将它轻轻放回了原处。他说:丁曼,我对你做过调查,我在 来之前就知道你是一个爽朗大方,富有教养的而且工作能力很强的姑娘。陆武桥并没有特意 做过调查。陆掌珠告诉过他许多关于丁曼的情况,她说丁曼实际上是卖粉的。武汉市现在称 妓女为"粉",干这一行叫做"卖粉"。为什么这么叫?不清楚。名称不同,大概这就是新旧社 会的区别吧。陆掌珠还描述过丁曼的长相,说吊眉毛斜眼睛大厚嘴巴全靠浓妆撑着。说这" 粉"为人极刁,毫无廉耻,张口就是脏话。在陆武桥看来,他姐姐似乎说的是另一个女人。 眼前的丁曼只化了淡妆,也远远谈不上刁蛮。陆武桥对她已经有了几分把握。陆武桥说:今 天我来谈什么,你肯定以为心里有数。但你错了,我首先希望你我能相互信任。我们都能开 诚布公,坦诚相见,之后,把这次谈话忘了,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因为我不愿意伤害任何 人。丁曼在陆武桥说完话之后还瞅了他半晌。然后说:行。丁曼站起来,给陆武桥倒了茶, 又打开一盒香烟,递给陆武桥一支,自己夹了一支,移坐到陆武桥茶几这边的沙发上。陆武 桥拿出打火机首先为丁曼点了火。点火时他想如果此时此刻陆掌珠见他如此肯定要气得昏过 去。丁曼说:谢谢!丁曼一笑,说: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你们那种工人家庭的人个个都 是泼皮呢。我愿意信任你。我信奉简单化的生活原则。陆武桥比丁曼更意外,他怎么也没有 想到进入现在这些年轻姑娘的世界竟如此容易。陆武桥断定丁曼肯定不了解刘板眼和陆掌珠 的真实情况和二十余年的感情历程。于是,陆武桥便提出了这个问题。丁曼说:对。我不了 解。我只对自己的事感兴趣。再说我从不指望从男人嘴里听到他对自己太太的真实评价。陆 武桥问:你急切地需要和刘板眼结婚吗?板眼?丁曼惊讶地问。陆武桥说:哦,那是他的绰 号,我们叫他老刘好了。丁曼立刻回答陆武桥的问题,说:不,恰恰相反。陆武桥说:那么 你答应过他如果他现在离婚你将会和他结婚吗?丁曼说:是的。但我也说过以他现在的实力 我才会考虑。陆武桥说:如果将来他没钱了呢?丁曼说:将来的事谁说得准?陆武桥说:假 设,我假设老刘患了某种慢性的严重疾病或者瘫痪之类的,你能够服侍他一辈子吗?丁曼像 猎犬一般警觉地耸起了身子。她加重语气对陆武桥说:你们别干蠢事!多么聪明的姑娘啊! 陆武桥不由暗自感叹。丁曼接着说:我不能服侍谁一辈子。我的理想和追求是快快乐乐过一 生。我珍借生命,我的,你的和他的。我认为生命高于一切!陆武桥说:爱情呢?丁曼眼里 流露出沧桑之感。她说:那是女人的终生之狱。我不谈爱情。他们又点了一支烟,接着说。
13
一周过去了。陆武桥正考虑还要不要给点时间刘板眼适应失恋的痛苦,刘板眼自己找上 了门。在一个浓雾的阴晦的上午,刘板眼瞪着火光闪闪的眼睛,直接闯进了"标新立异"餐厅 三楼陆武桥的总经理办公室。陆武桥在居委会与老太太们合用一张课桌做了好几年总经理, 终于苦尽甜来,最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室内装修刚刚竣工,吊灯铝合金窗户护墙 板地毯黑色的大班桌意大利真皮沙发,一切都新得像刚出娘胎。陆武桥有点像喜欢和爱护自 己的眼珠一样喜欢和爱护这间办公室。他要做更大的生意了,他要与海外财团谈项目了,他 的总经理办公室正以颇具实力的气派等待着海外财团的客人。可是,刘板眼用沾满灰尘的肮 脏皮鞋踹开了办公室精致的镶着浮雕图案的门。陆武丽在后面紧紧追赶着刘板眼,叫喊道: 臭流氓!滚出去!臭流氓!滚出去!陆武桥正在打电话。一见如此情形,连忙挂断电话, 说:嗨,刘板眼,你把我的门踹坏了!刘板眼本来已经进了办公室,听了这话又特意回去踹 了两脚。陆武桥这才发现此刻的刘板眼已经不是平常的刘板眼了。陆武桥说:武丽,出去! 带上门谁也不让进来!陆武丽说:大哥,他疯了一样。陆武桥说:知道。你听我的!但陆武 丽一出门,刘板眼就抓了只报纸夹朝陆武桥直扑过来。刘板眼在扑过来的时候吼叫道:你妈 个×!你威胁丁曼!陆武桥根本来不及分辩,身上就挨了狠狠一家伙。陆武桥躲闪着,喝 道:刘板眼!别胡来!陆武桥话音未落,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报夹都打折了。陆武桥说: 哎,搞真的了?陆武桥不敢相信刘板眼真的失去了理智。刘板眼这类人几乎不可能真的失去 理智。刘板眼是哪一类人呢?是武汉男人中外形比较体面内在比较弯弯绕嘴皮子比较能干的 那一类男人。一般来说,武汉男人普遍比较瘦小,但刘板眼之类生得一副好架子,瘦瘦高 高,宽肩直背,五官摆得也比较端正。是古典小说中所谓人们一看,此公子骨骼清奇,相貌 不凡的那种形象,但他们实质却没什么不凡之处,都是红尘之中庸庸碌碌之辈。他们的特点 是好文不好武。遇事首先要很有逻辑十分周全地分析一通,分析了之后再看如何办理。他们 心细如发,善于察颜观色,任何时候都会三思而后行。这类人的绰号几乎都被取做"板眼"。 所谓板眼板眼,那就意味着有沉得住气的本事,意味着有既要玉不碎又要瓦也全的本事。所 以,陆武桥对刘板眼估计不足。刘板眼丢掉半截报夹,顺手又抄起一盆紫砂花盆,里头养的 是仙客来,花朵开得正娇艳。陆武桥着急得不得了,这盆花是宜欣大老远从武昌的青山苗圃 里买了抱过来送给他的。陆武桥厉声说:刘板眼,你放下它!刘板眼说:你妈个×!让你威 胁丁曼!刘板眼举着花盆瞄准了陆武桥,像掷铝球一样扔了过来。陆武桥本来在沙发后面躲 闪刘板眼,见花盆飞过来,心里痛惜,竟挺直身体伸手去接。仓促间陆武桥没有接住,花盆 直擂他的左肩,人和花盆一块摔在地上,花盆撞上落地台灯的基座,顿时粉身碎骨,花泥委 地。陆武桥捂着肩大叫:你个婊子养的刘板眼!你妈的搞邪完了!这叫给脸不要脸,地狱无 门你偏来!好吧,老子今天要让你认清现实!陆武桥虎虎地站了起来,一下子扭住了刘板 眼。要论打架,刘板眼哪儿是陆武桥的对手。陆武桥这种工人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靠打架 维持自己的统治地位,武汉三镇,龟山蛇山,长江汉水,他哪里没战斗过?刘板眼家庭出身 不好,先天的底气就不足,孩子关在家里养,还谈什么虎气?所以,两人扭打在一起,不过 四五个回合,刘板眼就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毯上不再动弹。陆武桥回家洗漱,把刘板眼 留在办公室让邋遢照料。邋遢是个乖巧的人,扶起刘板眼,给他洗脸洗伤口,喷"好得快"气 雾剂,贴"创可贴"消炎止血胶布,又给他刷衣服擦皮鞋,还一脸憨厚的笑意。有一句无一句 地说:刘总,不是我说您,跟桥老板打什么架?我们桥老板天天早晚练沙袋。又说:我们乡 里有句话,说是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打得满天飞。你们再打也是一家人,瞧都是打得皮肉 伤,几天就好,不碍事。我们桥老板这人好也就好在这里,顾家。他家里人家里事包括我们 这些人的事,他豁出命也要管。又说:您在沙发上躺一会儿休息一下。桥老板刚才下楼吩咐 给您宰了只甲鱼,现正炖着呢。刘板眼最后实在忍受不了邋遢的絮叨,说:滚一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