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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腰(池莉文集之三(12)

"不是女孩子能说的话你都说得出口!"辣辣说:"活象个小妖精!给我把你那嘴巴闭紧些!"

冬儿的嘴唇立刻肿了起来,半个多月里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

比起得屋的惩罚,冬儿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红领巾改做的小裤衩.一盆盐水.扫大门口禾场用的大竹条扫帚.扫帚蘸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不一会,得屋就皮开肉绽成了个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惨嗥惊动了一条街坊的人,孙怪的老婆把大门拍得哐哐响.社员见事不妙,偷偷从天井攀了出去找来叔叔救命.王贤良赶到才夺下嫂嫂手中的扫帚.

辣辣汗流浃背坐在椅子上,说:"畜生,明白了吧.老娘养的是人,不是畜生.谁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

足足花了四个多月,得屋才康复.自从他身上剔出最后一根竹刺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主动与社员合作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道帘子.对家庭成员中的女性都敬而远之,恭恭顺顺.老实得当文化大革命破门而入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响应.

在王贤良离家后不久的一天,一伙学生冲进家里,说:"得屋得屋,你这样好的出身还不去造反当红卫兵!"

学生们闹闹嚷嚷拖走了得屋.

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闯进了家门.身后跟了一群红卫兵,都穿了军装,戴了红艳艳的袖章.得屋扬眉吐气地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空中抡得噼啪作响.

由于先前有王贤良巨变的样子,全家人对红卫兵小将得屋的巨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得屋指挥战友们强行剪掉了母亲的发髻和冬儿的辫子.冬儿的头发是得屋亲手剪的, 故意剪得很短并且参差不齐.辣辣和冬儿都深明大义,在耀武扬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几声.

短短几个月,得屋长高了半个头,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节象锥子一样刺出来.嗓音由童声变为打鸣小公鸡似的又很快变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惊人的精力日以继夜的破四旧,揪斗走资派,张贴大字报,大伙对他全都刮目相看并拥戴他做了一名头目.

王贤良和王得屋经常在公共场合碰见.叔叔称侄儿为王副团长,侄儿称叔叔为王司令,神情都很严肃端庄,俨然出身军人世家.

丐水镇对于得屋来说很快就变成了蚕茧,大大小小几百个走资派他滚瓜烂熟,只能炒剩饭一样斗来斗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纠缠不清的路线,方针,政策问题,只热衷于狂暴的批头游街.而丐水镇的街也只有那么长.通过与战友们的思想交流,他开始考虑这么个事:他是否应该到更大的大风大浪中去锻炼?

在一个闲得无聊的夜晚,得屋忽发奇想,拿了杆红缨枪到街上去巡逻 ---- 这是红小兵们的事.他拦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这行人就必须停下来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因为冬夜月色昏暗,路灯已被破坏,得屋红缨枪一拦,拦住了头裹围巾的母亲.

辣辣根本没抬眼看对方,匆匆忙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万岁'!"

得屋听出了母亲的声音,但他被母亲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义愤.

"太简单了!才四个字!再来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辣辣应声抬头.说:"嘿,冬儿住院了!"她拨开红缨枪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母亲并不困难,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医院去送夜饭.这就是丐水镇,拦不到一个阶级敌人却劈面拦住了自己的母亲,多没意思呵!这件事促使得屋连夜下了出去串联的决心.

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布他马上要去串联,首先去北京见毛主席,然后去革命圣地延安,韶山,瑞金,遵义,井冈山,泸定桥以及大寨大队.

"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动?"得屋逼着母亲赶快回答.

辣辣没上儿子的当,直奔主题说:"我没钱!"

得屋恼羞成怒,掀翻了饭桌,大声嚷嚷:"没有!没有!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钱, 没有权,连个像模像样的走资派都没有!一群蛆!婊子养的!"

辣辣上前拽住儿子的挎包,说:"你一分钱盘缠都没有,你不能走."

得屋一掌推开母亲,大步窜了出去.

得屋从此一去三年,三年里毫无音讯.

不久丐水镇发生了抢枪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从人民武装部获得军火而开始了逐步升级的巷战.大街上拉起了电网;一枚六零炮弹误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贤良在武斗中左腿重伤.满目硝烟使辣辣猜测得屋一定死在他乡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泪. 但她几乎没有工夫去认真地为大儿子悲伤,家里发生的祸事太多了.

8

首先是双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贵子在得屋外出串联的第二年满了七岁. 辣辣认为学校没有正常上课,去了也是白白浪费钱,所以让到了学龄的双胞胎仍旧呆在屋子的角落里.

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双胞胎盘据了七年的据点,他们俩在这儿玩泥巴,互相捉虱子,自得其乐.他们在生长的七年中很少开口说话,与兄弟姐妹们格格不入,长期受社员咬金的欺负, 近年来才学会用牙齿咬人的方式进行反抗.

由于他们是二位一体,辣辣就疏忽了对他们必要的帮助和保护,从不担心其他孩子会把他们欺负得怎么样.以至于福子和贵子长到七岁还没刷过牙,浑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都是自生自灭,形成了后天所致的弱智.

当福子刺猬一样团着身子从角落滚到堂屋中央时,辣辣才发觉这个儿子有点不同寻常.她用脚尖拨了拨福子.

"喂,你怎么回事?"

福子不出声.

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继续缝补衣服.这时贵子突然凄厉地哭起来.说:"福子肚子疼死了 ."

辣辣再拨福子,福子已经是昏厥过去的状态,酱黄的脸色愈发黄得怕人.

"是肚子疼吗?"辣辣问贵子.贵子点头,指自己的肚脐部位.辣辣根据经验断定是肚子 里有蛔虫.

冬儿插嘴说:"我看要送他去医院."

辣辣说:"少给我逞能."

辣辣吩咐冬儿舀一瓢凉水来,吩咐社员去挖苦柬树的根.她用凉水喷醒了福子,给他在额头,喉管,背脊上刮了痧.

在喂福子喝药时,一直没开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说:"我不喝中药!"

辣辣让冬儿,社员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里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虫汤.灌药的时候贵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齿撕咬母亲的衣服,哭喊道:"他说不喝中药,不喝中药!"

半夜里,福子的病势沉重起来,浑身灼热,腹胀如鼓,牙齿磕得直响.冬儿敲响板壁大声央求母亲送福子去医院,辣辣吼道:"别大惊小怪好不好?蛔下虫来不就结了!"

冬儿为福子不停地抚摸肚子,小声安慰他.

天亮时分,福子喉咙里咕噜作响,嘴里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赶到床边时, 福子正伸手乱抓.辣辣递上自己的手,福子甩开了它;摸到了冬儿的,一下子捏得紧紧的,清晰地叫了声:"姐!"头一歪就断了气.王家的八个孩子之间从来都是不分长幼,直呼姓名,福子临终一声亲昵呼唤猛地弹拨了孩子们的心弦,他们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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