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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中(111)+番外

此人与萧谙想象中的大有不同——他腰板挺得很直,一张瘦长的脸几乎都掩在笏板之后,却隐隐看得出面色红润、神色素常,没有一丝落魄失意之象。

燕思原本是远近有名的刀笔吏,在诏狱苦熬多年,最终坐上了廷尉这个位置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原本以这个年纪位列九卿,怎么说也是前途无量的才俊,可他却在升任廷尉的这一年就惹恼了皇帝,被萧谙随口找了个理由连贬几级,最后给了他安排了个几乎隐身的芝麻小官来做。

燕思惹恼皇帝的原因,不外乎是做事太偏,不走正道。当年燕思作为廷尉,接下徐京墨的案子后,动用了私刑,甚至还以蛊毒逼迫徐京墨认罪,实在是难以让萧谙咽下这口气。

萧谙原本以为这人官场受挫,十有八九过得不如意,但如今看来,燕思似乎并未受太大影响。皇帝心中不悦,摸着下巴想,或许还是罚得太轻了。

下了朝后,皇帝直接宣人觐见。

萧谙坐在后殿等人,心想这刚散朝不久,燕思约摸着连宫门都没出去,内侍赶去传唤应该也不需要太久,便没有理会手边堆着的奏折,而是拿起笔随手在宣纸上画了几笔。

原本他只是绘制了几种不同的梅花,可画着画着,不知为何就画成了一个男子的模样。凤眸微斜,唇角含笑,仿佛是掩在梅花之间的一抹春色,令人见了就心生欢喜。

萧谙从怀中掏出那枚随身携带的小章,沾了鲜红的印泥盖在下方,印住了一角衣袖,偏执地打上了印记。他以指拂过那人的眉眼,几乎是入魔般低声喃喃道:“我的……”

这时候,门外传来动静,打断了萧谙的发痴。眨眼之间,萧谙面上的神情便恢复了漠然,他不动声色地将画折起来,抬眼打量起来人,片刻后质问道:“为何来得这样慢?”

燕思吓得心尖一颤,“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在地上连连磕起头来,“臣并非有意耽搁,而是路上遇上沈大人,与臣寒暄了两句……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说起这事,燕思也是有苦说不出,那沈霜沐虽挂着丞相长史的名号,但实际上已尽数包揽了丞相之职,如今完全是在代替丞相监国理政,到了这时候,朝堂上下有谁不知道沈大人就是下一个丞相呢?

如今以他的身份,被沈大人亲口叫住了,又如何能拒绝这一份突如其来的关怀呢?

思及此处,燕思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些往事,他不由闭了闭眼,用力攥了攥拳头,才将心头那股悄然升起的悚然压了下去。

“沈霜沐?”萧谙漫不经心地在桌上敲着手指,“他找你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没、没什么事……”

萧谙面色一沉,抄起手边的茶盏就向燕思丢了过去,燕思躲也不敢躲,只能僵直地跪着,任由热腾腾茶水淋了一头一脸,脸上滑稽地黏着几片茶叶。

“燕思,你可知朕今日找你来,就是要治你的欺君之罪!”

萧谙冷哼一声,不动声色地磨了磨后牙,“到了此时,你还敢对朕遮遮掩掩?你可知一年前你犯下的罪责,就足以被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燕思打了个寒颤,终于弄懂了皇帝的召见用意为何,心中漫上一股绝望。

很多事情,他也是后知后觉——在不知蛊毒效用的情况下,皇帝竟敢以身试险,亲自用蛊王过毒,徐京墨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只是他想明白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对徐京墨用蛊,缘由并非那么复杂——燕思在诏狱浸淫多年,见多了刑讯手段,难免沾上点怪癖,比如他在审问时,常喜欢用一些古怪的小玩意折磨人,花招百出、手段新奇,把人磨得去了半条命也是常事。

诏狱里关着的通常都是皇亲国戚,再不济也是朝中重臣、名门之后,寻常的百姓是不会被关押至此的。看到这些昔日趾高气昂的贵人们,如今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痛哭求饶,燕思心中那点自卑被诡异地填满了,无人知晓,他心中的快意有几何。

对于权势滔天的徐京墨,他更是兴奋,那点隐秘的心思在不断地鼓动着。最终燕思难抵诱惑,将从黑市买来的蛊虫从府中取了出来……

“陛下,臣真的知错了!臣后来也曾再去找过卖蛊之人,可黑市都是秘密交易,再想寻人实在与大海捞针无异……”

萧谙不耐地打断了他:“蛊毒之事暂且不论,朕问你,当年你负责审理年宴之案时,徐京墨可曾有向你提过要见朕?”

燕思一下噤了声,在这酷暑天气里,他竟出了一身湿淋淋的冷汗。

“臣愚钝至极,识人不清,当年曾投在薛家门下,为清流一派挣命。陛下,当年清流与权臣相争,没人能置身事外,臣也是走投无路啊!

“自那位被打入诏狱后,权臣党日渐式微,臣也是一时鬼迷心窍,便应下了薛大人的吩咐,切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一门心思让人尽快画押定罪。薛大人当年的吩咐是……不问真相,只求结果。”

“你们……你们居然敢这样对他。”萧谙面上血色尽褪,眼角微微发红,好似一只被人掐住了喉咙的困兽。

可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因为这一切,说到底,还是他的不信任所促成的。

若真要论起来,他才是那个把刀递给凶手的人。

萧谙又痛又恨,最难言的是对自己那份怨恨,若一切能重来,他甚至想告诉徐京墨,早些离他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远点。

胸口处传来一阵痛楚,萧谙站起来,一把揪住燕思的领子,眼里的凶光藏都藏不住,“朕要杀了你们这些狗东西……尤其是你,燕思,朕要将你处以极刑,你的亲眷朕也不会放过,和你的家人一同到阿鼻地狱赎罪去吧!”

燕思被狠狠摔在了地上,眼前一片发黑,即便如此,他还是一骨碌爬了起来,抱住了皇帝的大腿,哭嚎道:“求陛下开恩,求陛下放过臣的家人,臣甘愿一死,求陛下开恩啊……”

他出身寒门,父母早亡,还好年少时遇到了如今的妻子,两人青梅竹马,感情和睦。婚后几年,妻子为他诞下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一家人也算过得和美。

之所以贬官后燕思也能自如面对,是因为家人在身侧一直相伴。燕思原本以为生活不会再起风波,谁知皇帝秋后算账,到了今日,他竟是连这一生中最看重的家人也要保不住了。

萧谙厌恶地看了燕思一眼,抬脚便把人踹开,抬脚就要离开。

就在此时,燕思突然从地上爬起来,向皇帝高喊道:“陛下,臣愿将功折罪,臣愿意将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只求陛下你的那个放过臣的妻儿!”

“你在威胁朕?”

“臣不敢,臣愿为当年所犯下的错误以死谢罪,只是求陛下能放过无辜之人!陛下,失去所爱之痛,难道您不曾体会过吗?”

燕思抹了把泪,不待皇帝回答,便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