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刚上任光禄勋的薛家公子,现在还正趴在府中养伤呢,脾气暴躁得很,动辄在府中打骂奴仆。薛府跟着闭门谢客,就连薛太尉也称病一连几日都未曾上朝……可说起朝政,就算没了薛家,又可曾有什么耽误?
没有。
无非是皇帝流了一滴假惺惺的眼泪,感叹薛老为国戎马半生,落下这样多的毛病,如此栋梁若倒下,怕是再难寻到……其他的便也再没有了。
徐京墨这些日子听乌舟与他讲这些事,心中只觉得荒唐又好笑,权臣之辈若无人能顶替他的位置,自然会走向消亡,至于那些自诩清流的老家伙,又好得到哪去呢?不过都是殊途同归。
萧谙对薛郁动手,分明是要对清流下手的征兆,可大多数人只沉浸在对手消失的欢快里,却没意识到脖子上已经架住的刀。
到了此刻,他已完全看清萧谙这个人,面是心非,薄情无义,不值得信任。不过,若真论起来,萧谙好似也没什么不该的,他将帝王之道践行得极佳,毕竟一个成功的帝王,首先要抛却的就是感情——心慈手软也许可以成为当世仁君,但绝无可能成为千古留名的圣君。
徐京墨正执棋与自己对弈,忽然听到门扉推开,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那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随意坐在他身旁,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尝尝,你最喜欢的那家芙蓉糕。”
油纸包有些烫手,也不知道在这样刺骨的冬天里,是如何保下这一点未散的热气。
徐京墨将手中棋子搁在一旁,瞧见纸上用朱笔写着的“墨”字,一时间有些发怔。
前年他与萧谙一同微服出游时,在城南偶然撞见了一间点心坊,牌匾上写着大大的“墨记糕点”,萧谙见了非说有缘,一定要拉着他尝尝看。徐京墨本不抱什么希望,没想到品尝了一番,发现芙蓉糕清香甜糯,很合他口味,因此常常派人去那家买些回来。
后来,点心坊生意越做越好,门前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萧谙惹他生气,有时就会拎着一包墨记的芙蓉糕来求和,徐京墨吃了芙蓉糕,大多时候都顺着台阶就下了。
这芙蓉糕的用意已经很明显。
可徐京墨已经不会再被轻易收买——过去他能轻易原谅,不过是宠着萧谙,念在萧谙的心意上,不愿再与萧谙多计较罢了,何尝仅仅是因为这一包糕点?
说到底,他从前的原谅,只是因为他愿意原谅罢了。
徐京墨抬起手,却没有拆开油纸包,只是将它还给了萧谙,淡淡说道:“我不想吃。”
“为什么?”萧谙却不懂这个道理,他如鲠在喉,执拗地问道:“你从前不是最喜欢这个吗?”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徐京墨侧头看着萧谙,一字一顿地将答案说了出来:“过去再喜欢的,如今也会觉得无聊透顶……不是因为东西变了,而是因为人的心变了。”
萧谙的手一颤,那包被他仔细护在怀里,一路都不曾被寒风吹到的芙蓉糕就散落一地,他却无心理会,好半晌才抖着唇开口:
“哥哥,你到底是在说芙蓉糕,还是在说我?”
第五十四章 ·强迫
“你觉得呢?”徐京墨也不去看萧谙,他拈起白棋,托着侧脸思索着落棋的位置。
“我知你还在怪我,可是你今日易地而处,你又会如何处置此事?”
萧谙满肚子的苦闷,见徐京墨不曾答话,便恨声道:“季家在边关的势力太深……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季珩会听我的话,因此过去我有自信将季家收归手中,可如今季珩不在了,季家就如同一匹失控的野马,我又如何能放心!”
“此事明明还有另一种解决的法子,陛下不愿罢了。”徐京墨手持棋子落在棋盘上,敲得一声轻响,“也是,陛下认定我就是杀了季珩的人,又怎会大费周章为我昭雪。”
“……再等等吧。”萧谙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芙蓉糕,掸了掸灰便塞进了口中,“再等等,我会将一切都处置稳妥的。”
徐京墨夹住黑棋的手指一顿,终是什么都没有再说。
萧谙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徐京墨下棋,直到棋局即将走到结尾时,萧谙才发现其中的玄奥,白棋前期似乎一直都在劣势,可就在几步前,棋局忽然大变——原来是白棋看似避让,却是一直在行自己的道,逐渐将黑棋围困其中。
随着最后一子落下,黑子满盘皆输。
棋局千变万化,瞬息急转,不到最后一刻,又如何知道谁能赢下这一局呢?
三日后。
徐京墨坐在窗子旁,将窗户拉开一半,听着站在檐下的乌舟讲话。他听得起兴了,便顺手将怀里的手炉递给了乌舟,和煦地道:“外头冷,用着吧。”
乌舟骤然间被塞了个东西,有些不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份暖意,呆呆地站在原地捧着暖炉。他垂下眼皮,热度从与暖炉接触处源源不断地焐在掌心,有些灼人,也有些麻痒,轻易就化开了他心上一层霜雪。
自娘走后……很久没人关心过他的冷暖了。
徐京墨没有注意到乌舟的些许不自在,他的思绪完全沉浸在乌舟刚刚所说的消息中,片刻后问道:“你方才说陛下昨日在前殿怒斥了卫仟,可还有其他的细节?”
“卫仟带人赌马,在京中凑办私局,被人写了折子参到殿前。陛下十分震怒,当庭痛斥,撤了他的官职,流放充军。”
徐京墨听后,神色微妙了起来,他搭在膝上的手轻晃了两下,刚想开口,却被门外的风雪吹得一呛,顿时扶着窗柩咳了起来。
乌舟眉头微微一动,下意识想去扶人,复又握紧了拳垂下手,终归是没有伸出那双手。
“咳咳……不对劲……”
徐京墨又掩面咳了几声,才道:“卫家是上京四大将门世家之一,卫大人也是清流一派的中流砥柱,竟没为他儿子求情吗?何况赌马本就是在上京公子哥中时兴的乐子,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了……”
这本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往往皇帝都是斥责两句便过去了,世家子弟总有些异于百姓的乐子,这是众人的共识。
可这回皇帝居然把卫仟骂个狗血淋头,甚至加以重罪——就算按大衍律法严惩,也顶多就是戴上刑具做一两个月苦力,以示警戒,何必在年节时分直接判卫家唯一的嫡子流放数里?
也不知道卫家的少爷能否撑住这一路苦寒,有命走到那天涯海角呢?
此事唯一的解释,就是皇帝在用卫家敲打其他清流,还有前几日,薛郁被皇帝在宫内打了五十板子,不难看出清流一派现在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无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回头皇帝找他们算起旧账来。
那么,现在便到了联络旧人的最佳时机。
“乌舟,可否帮我传书一封给……”
“不行。”还未等徐京墨说完,乌舟便先一步拒绝了,他咬着下唇,将怀里的手炉搁在了窗子内,“大人,我只是帮你解闷消遣,若是再行他事,便是对主子的背叛了,还请您不要逼我走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