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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皇钗/元后(120)

作者: 倾颓流年 阅读记录

十五之夜,皇上想必驾幸栖梧宫了。

她猜得着实不错。

此时此刻,栖梧宫中,一盏昏昧烛火摇曳。素白的烛,要比惯常用的红烛显得冷清,满月夜里尤甚。

他缓步走进来,一身素衣的女子正倚坐窗边写着什么。

她极其专注,写写停停,不知可是月光的缘故,将她身子显得格外清瘦。素衣如瀑,裙裾散满绣金的罗汉榻。烛光则在她的墨发间跳跃。

纸是薛涛笺;字是簪花小楷;词是吕本中的名句: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她像是没有预料到扶熙在她身后,所以他抽去她的花笺时,她瞪大了眼睛,就要抢回来。

“谁似江楼月?”他看罢,目光点在她的双颊。

她一把夺回了花笺,就着烛火点燃了。他便注视她,她的脖颈似天鹅的颈子,烛光映出影子,绮丽非常。

他一瞬间有点儿失控。这一回,不及他开口问她那个问题,她不经意攥了攥他的袖子,说:“我答应了。”

她勾起他的袖子,绞了又绞:“我答应绝不伤害‘她’了,何时能出去呢?”

她当天夜里就可以出去了。

扶熙大约很高兴她做出这样的承诺。他的神情里有一抹歉然愧疚,不知是对谁。

她已经可以走很长很长的路;她的手,也可以用力了。长长的宫道上,冷冷圆月拉出两条长影子,他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

宫道很长,不见尽头。

他忽然顿住:“前面转角就是冷宫了。”

就要牵她往回走。皎洁月光下,她昳丽如斯。她没动,却说:“陛下相信那些鬼神之说么?”

他微垂眼睫,淡淡:“不信。鬼神之说,不过世人捕风捉影,穿凿附会。朕从来不信那些无稽之谈。”

她剩下的话就堵在喉咙里,没有继续说出来。

她想,即使自己说了那件关乎彼此的因果,恐怕也不过得到他的一笑置之,说,她竟然信这种东西,很幼稚云云。

她缄了口,秋风阵阵,忽然又觉得,原来自己与他,其实是很不同的人。

那时,她大约还是很想得到他的。

萧瑟秋风中,冷宫里有幽咽的哭声。两个人转身往回走,她听到那些哭声,忽然一笑,轻嘲道:“昔日汉武帝金屋贮娇,后来,陈皇后也不过幽居长门宫,了了一生。这世上,兰因絮果,说不清道不明。”

于扶熙而言,他的“兰因”在于御园饮宴那日,小路尽头的初见。听到她的话后,他脱口而出:“别胡说,——不会的。”

她倒睁着水亮的眸子望他笑起来:“我说的是汉武帝。”

但他一怔,心中却隐隐浮现出不好的预感。

这预感来得汹涌,九月既望,明明昨夜还是个晴朗天气,今夜就又落下缠绵秋雨。

淅淅沥沥的,卷了寒气,宫殿廊灯影子陆离。

守在殿外回廊下的陶音听到里头脚步的微响,便即推门:“娘娘去何处?”

一盏银烛淌下烛泪。抬步走来的女子神情端肃,束衣束袖,向她瞥去一眼,淡声说:“你要拦我?”

“娘娘慎重。”陶音深深看她,“娘娘答应过陛下那件事……。”

她略感好笑,偏头看向这个古板的女官:“你要告密?”

她摇了摇头,神情却忽然出现一丝动容来:“娘娘,不值得的——”

絮絮抬起手腕,烛光映出手腕上狰狞的疤痕,如同蛰伏的毒蛇,盘在腕臂。温弦给她的药,她用了以后,伤势果然好得快多了。

“我只是出去走走;陶音,你什么也不知道。”

陶音哑了哑。

她目送这个女人出了宫门,背影萧索,像离群的孤雁。

她想,或许这段时日,皇后娘娘她的平静,不过是她伪装的表象。

夜雨声繁,梧桐飒飒悲响,陶音立在门边,风一大,就湿了她的裙裾,她恍然未觉,心跳得厉害。

倏过子夜,蓦然传来哭声。

那一瞬间她格外希望,是皇后娘娘她想做的事情,做成了。

她捏住手心,无端想起自己的全名,赵桃音。

她忘记撑伞,就往前走,打开了栖梧宫的宫门,宫道空寂,远处哭声惨淡。

有两个在夜雨中跑着报信的小内监,她拦下来,问:“发生了何事?”

小内监抹了一把脸上纵横的雨水,道:“……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小产了……”

她急忙追问:“怎么一回事?”

小内监道:“是……”他复又垂头,小声地说:“皇后娘娘……”

陶音心头一震,嗓音也跟着颤抖:“皇上知道了么?”

风雨晦朔。

絮絮握着长剑的剑刃,掌心鲜血伴着雨水肆意流淌,这柄星孤剑若再往前推进一寸,即可没入她的心口。

衣衫血染透。

灯在摇曳,影在摇曳,大雨浇下来,没过眼睫,视线成为一片陆离,但仍旧可以辨认出,相隔一剑之长的对面,帝王冷冽的目光。

便在这样寒冷的秋雨夜,也冷得更胜一筹。

至于他身后的女子,早被簇拥着在哭声里扶进了宫殿。四下是英武的禁卫营禁卫们,剑欲出鞘;以及零星的瑟瑟未离去的宫人。

“……朕说过,不准你伤害她。”他的嗓音穿破雨声,是前所未有的低抑。

她淡淡看向赵桃书离去的方向,轻笑:“那么陛下可有说过,不准她伤害我?抑或是说,”她的目光从通明的灯火,慢慢移上他的眼睛,笑意敛去,“你在纵容她伤害我?”

“容沉!你这是大不敬!”

她慢慢睨向他,轻轻一笑:“是我说对了么,陛下?皇祖母是缘何而去?我父亲又是缘何战死?陛下蛰伏数年,也不过等着今日罢?”

他一晌无言,握剑的胳膊却颤抖起来,目光如寒芒,冷冷射向她:“大将军马革裹尸,为国捐躯,朕心亦恸,你妄加揣度,把朕置于何种不仁不孝的境地!”

她嘶哑吼道:“我容家满门忠烈,鞠躬尽瘁,到头来尸骨无存——我容家满门忠烈!何故为人所害!何故蒙冤而死!”

“你在胡说什么!”

她苍凉一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古以来,莫不如此。”

若她猜得不错,赵献兵援幽州,抵达之时,耶律升已成功停战,双方议和,他有野心问鼎戎狄的王位,首要便是大衡朝支持,如何会有惨烈战事,以至于父亲战死?

天高皇帝远,敕令下达,究竟的内容,现在却无从考据。

雨兜头浇下来,沿着他墨般长发,湿透他素白的长衫子,点缀的银丝绣纹,则在风雨飘摇里,像月光下一池粼粼的波光。

她长长注看他的容颜,最后不再看他了,微仰起头,漆黑的夜,雨铺天盖地打下来,雨珠打在脸上,略觉生疼,噼里啪啦的。

天地偌大。她松开了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她知道,她再无法和他回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