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皇钗/元后(123)
她盯着这个女人的脸,她长相明艳,素有大衡朝第一美人的名头。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婆子押着女官陶音,就在林美人的脚边。
陶音眼底流露出灰败颜色,却显出她作为女官的最后一点骨气,她并不求饶,也并不恫吓、争辩。她一声不吭。
林美人瞧了眼这个面貌丑陋的女官,嗤笑一声:“古往今来,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姐姐,你喝还是不喝呢?”
药碗递到她的唇边。
她有一双潋滟生光的秋水眸子,从来都减去几分英气,只这时,她无悲无喜地扫了一眼药碗,通通饮下。
她甚至不问一句这是什么药。
林访烟总觉她这样的神情碍眼极了。她冷哼一声,自己说道:“不至于死。”
她就见这女人嘴角勾了勾。淡嘲似的。
林访烟扬长而去,陶音被她们松开,她踉跄两步,急急忙忙伏到絮絮身边,扶她起身,疯狂想叫她把药汁吐出来。
絮絮的眸光淡淡,苦楚一笑,摇了摇头:“既然不至死,若这能使她们安心,喝下也无妨。”
陶音少见地有些崩溃,听了她的话后,枯坐在床沿,半晌,掩面哭泣起来。
黄昏时分,秋风漏进窗牗,残阳光彩一丝一丝偏移,最后消失在屋子里。
冷清的夜,陶音走后,屋子彻底没有了光亮。
屈指算来,这已是她第四次被关起来。
如今回想敬陵元年冬日的禁足,同那时,已恍如隔世。
那时候,她还很爱他。
也很想得到他。
她以为她此生顺风顺水,唯一美中不足,只是没有得到他的心而已——所以她致力于做一个人人眼中的好皇后,匹配将军长女、天生凤命和中宫元后的荣耀。
也希冀如此,便能令他倾心。
她以为她唯一奋斗的目标就是,让他爱上自己,一如往世。
进而重续旧梦,恩爱此生,同枕同穴,生死与共。
她唯一的心愿,唯一的执念,这时看来,荒唐又好笑。
此生未曾相遇以前,她有一切令人羡慕的东西,令人艳羡的家世,令人倾倒的容颜,令人敬佩的武功。
此生相遇以后,她却一样接着一样地失去。失去她的亲人,失去她的好友,失去她引以自傲的执剑拉弓的双手,失去她的自由。
她所梦寐以求的爱情的代价,太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早知道今日的结局的话,……她想,她不会选择靠近他。
入夜后,似乎是药效发作,她的脸颊开始生出密密如丝的疼痛,像无形的网,缠绕、勒紧、收束,在脸上割出无数道细密的伤口。
她茫然地想摸一摸自己的脸,——只摸到一手的鲜血。
暗夜里,血的腥味和尘土腐朽的味道相交融,令她回想起,已很遥远的梦境。
十月十六,黄道吉日。
鸣钟击鼓,歌舞丝竹,繁嚣的声音断断续续入耳,那一夜,她在破敝床榻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烟花彻夜绽放在天幕,远在冷宫中,也可以从小小窗格看到,天空一朵接一朵盛大的烟花色。
她怔怔眺望,伤口的疼痛叫她清醒。
她便朦朦胧胧回想起,当年册封她的时候,他的神情端正肃重,将凤印郑重交给她,说,往后她便是六宫之主。
今日的封后大典上,他是否也要对赵桃书说一样的话?但他的神情一定温柔怜惜,不会冰冷淡漠。
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一定也会饮合卺酒,结同心发。
她的怀中还藏着那只贴身的小荷包,里面有一对珊瑚耳珰,一支平安符,和一剪结发缕。
它在她的怀里滚烫。
当年的洞房花烛夜,他不喜欢她,所以连结发为夫妻,都是她在他睡下后悄悄剪下一缕结成的同心结。
只此一缕,有如她今生强求与他的缘分。
他不喜欢她。她用了那么多年,亦没有真正靠近过他的心。
前生今生,过了轮回以后,早已不是同一个人。
旧忆里的人声和此夜烟花声交迭地响,她失声痛哭。
第52章
彻夜的烟花声。
她在过往无数思念他的孤枕难眠时——他是否在与“她”执手相伴?
在她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替他铲除异己时——他是否在告诉“她”, “她”的母族将会是大衡朝鼎盛的家族?
在她陪同他一路流亡时——他是否心心念念都是早日见到身陷重围的“她”?
她在此夜因为伤重彻夜难眠时——他是否在栖梧宫中与“她”结发合卺,海誓山盟?
她在此夜听尽烟花寂寥声——他是否在昏罗帐里与“她”洞房花烛,翻云覆雨?
是否在每一夜与她相拥成眠时, 他心中所想的都是“她”?
是否在他心中, 她只是一件趁手的谋权谋利的工具,所以她的一颗真心分文不值, 她的喜怒哀乐无关痛痒?
他不舍伤“她”,小心翼翼掩护对“她”的爱意, 生怕后宫的妒火烧伤“她”。
他不舍冷落“她”,哪怕夙兴夜寐,也要抽出时间陪伴“她”。
他不舍“她”受伤,所以她伤害了“她”, 他便挑断她的手筋脚筋废去她的武功,用一道诏书,抹去与她三年结发夫妻的情分。
爱人之深重,则为之计深远。他深爱“她”,所以替“她”筹谋好一切现在及将来。
“她”的存在,让她明白, 他并非冷漠无情的人, 而无情的那一面,仅仅是对她。
至于她在他的心中,又算什么呢?
她浑身又烫起来, 高烧反反复复。
哭得累了,她就蜷缩成一小团, 像受伤的小兽。睁大湿漉漉的眼眸, 眺望着烟花不绝的天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天色渐渐露出曙光。
泪流到干, 头疼和烧灼感交织着,素白床帷在窗隙漏进的风中,翩翩摇动。
她对着床帷发了半晌的呆。
痛很远了。
爱也很远了。
她想,她这辈子大约爱错了人。
他永远不会再是他了。
眼前模糊一片,飘忽的思绪像蓬草,凌乱地生长。
她陷入迷蒙的境地。
秋天的清晨,呼吸间都是寒气。窗上落了浅白的霜,有停驻一夜的小虫子,展翅飞走了。
梧桐一夜落了许多黄叶,铺满冷寂的院落。
鲜少有人打扫,枯黄的叶子愈积愈多,踩上去,会发出碎裂的声响。
她听到有脚步声,踏碎了一院浸霜的黄叶。
屋子的门紧闭着,不过因为破敝,偶尔刮起的稍紧西风,轻易就能破门而入。
她听到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暮秋清晨蒙昧的光线刹那泻进来。
一阵寒风不合时宜地刮过,来人白衣翩飞,伫立之际,大雪刹那飘乱。
迷迷糊糊里,她仿佛听到有人轻唤她的名字:“絮絮。……”
嗓音温柔,一如前世,令她恍然。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一片雪衣,在刮进来的风里飘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