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抬头,也没有转身,来人也没有说话,很有耐心的等候在那里,我知道,是他又来了。
两个多月前,一个尴尬的场合下,我同时认识了洛宸洛宇兄弟俩。
那是一个台风肆虐的夜晚,也是翡翠居花绘店开张的第一天。
是的,我不再经营翡翠居的古董瓷器,离开那处清幽的院落,在城市东区的商贸中心附近盘下了一座正要转让的花铺,重新布置收拾,开了一片花绘店。因为舍不得大哥特别做的那块铺满细碎绿晶石的牌匾,所以新店干脆沿用了原名。
对于我的决定,小段事后嗤之以鼻,“燕七,你总是这样,任性贪玩!”
大哥没有说甚么,一如既往宽厚的笑笑,扭头对姚非解释,“阿七一向最有主张,咱们以后只管帮衬就是。”姚非扬起一条眉毛笑了。
我也不做解释,也没甚么好解释的,我自己的生活自己决定,如此而已。
接手的花铺是开在一幢老式红砖洋房的底楼,店家原先是住在店里的。我另外有住所,因此打通了原来的堂间和卧房,全部刷成浅浅贝壳色,拆掉原来的铁栅栏窗,换成通透的大玻璃窗,靠窗的地方放上定做的桃心木大书桌。
我喜欢简单的布置,所以店里的摆设也尽量精简。靠墙放了一组组桃心木格子架,上面用来陈列手工绘制的花木草树作品,没有装顶灯,统统是落地灯或台灯,水晶灯罩擦的锃亮,宽敞的店堂总是亮堂堂的。
当初看上这间铺子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屋子的一侧延展出去另外做了一个全透明的大玻璃花房,可惜店主打理不当,里面的植物大多萎谢。可是不要紧,给我时间,我能让这里重新焕发生机。
因为,我曾经是它们中的一员。
我曾经是一株牡丹。
一株白版玉。
那些遥远的记忆我很久都不去触及,可它们一直都在那里。静静的、坚持的,始终都在。一分一毫都没有减损。
我只是一株候门花圃中的白牡丹,因为容色清淡,并不讨喜,就连负责料理花铺的花王也甚少关注于我。他们的目光都流连在我那些同族的兄弟姐妹身上,姚黄、魏紫、红蝶、赤霞……比起他们的团花锦簇,我单薄舒卷的花瓣、皎素恬淡的颜色,简单的近似简陋。
只有他,他待我是不同的。候爷的一干儿女中最年轻的小江。
他每天为我悉心的翻土浇水,掸去浮尘,捉净小虫,修建花枝,挡风遮雨。
小江的手指那么温柔,眼中总是带着笑意,还会用最亲切的声音同我絮絮谈心。
“咦?今天又多了两个骨朵……没关系,花圃中已经足够热闹,你且安心,愿意绽几个骨朵都可以。白牡丹,你同它们是不同的。你这样清高秀丽,才是真风骨……你和她们是不同的……”
我心里有细细的欢喜,也有细细的伤心。
他说的“你”并不是我,是他的娘亲,候爷的第五位夫人,曾经是府里女乐师,乳名叫做“燕儿”,爱穿白衣,容色清丽,总是悄悄一个人坐在花圃尽头的凉亭里弹琵琶。
对于候爷来说,女人只是玩物,可对于小江来说,他真心疼惜母亲。
直到有一天,候爷府忽然遭大难,满门皆被抄,候爷被斩,家眷奴仆男发配、女充妓,小江的母亲宁死不从,弹罢一曲琵琶便投井自尽。
花王拼死掩护小江出逃,小江临走甚么都没带,只连盆抱走了我这株白牡丹。
我知道,他是为了母亲。
我们离开京城一路西行北进,前路茫茫,后有追兵。一直穿过半幅沙漠,总以为可以看到绿洲,却不料迎面竟是整片冰川。
我们已经整整五六天没有遇见水源,身边的水袋早已空了,尽管被小江藏于怀中,可被沙漠的热气灼烤,又受冰川的寒气侵袭,我的枝叶尽数萎谢,最后一朵花的花瓣也委顿焦枯。
“不要,不要离开我……”小江酸咸的泪水无法解除我的焦渴,我挣扎着动了动侧枝又委顿下来,失去了知觉。我想这次大概真的大限已到。
当一股温暖腥香的液体汩汩渗入我的根部,我几乎颤栗着醒来,不可置信的发现,小江已经割破自己的手腕,正用鲜血为我细细浇灌。
我努力扬起花朵,花蕊的中央慢慢沁出一滴无色透明的香露,缓缓滴落在小江腕上的伤口,那是我一生唯一一滴眼泪。
小江的笑脸慢慢凝固,他终于倒在千年不化的冰川山谷外,被他用鲜血浇灌儿重获生命的白牡丹则被恰好经过的聂少带入了这一脉长长昆仑深处的翡翠仙谷。
聂少把我带到无忧婆婆面前,“瞧,这不是一株普通的牡丹,她会流泪。”
我记得大哥的声音,那样温和淡定却又悲天悯人。还有婆婆的眼瞳,精璨的好像包容了漫天的星光。
那些流转的星光在我身上缓缓滑过,婆婆用一枚银针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在我的根茎滴入一滴无色透明的鲜血,用天籁般的嗓音低低的说,“七儿,以后你是一朵无香的牡丹,将会褪去凡胎,成为我座下最末的弟子。”
“只是,”婆婆的眼里忽然全是忧伤,“我要怎样,才能消去你红尘未历的劫数?”
我取“燕”为姓,排行第七,名无萫。
修行数百年,终于可以幻化人形,兄弟姐妹七人,我与聂少、小段最是投缘,所以即将满千年时,我遵循仙界历练的规矩出谷行走人间,婆婆便让大哥和小段陪伴照顾。
我知道,他们都是不放心那场躲不过的红尘劫,希望能够助我顺利度过。
可是,他们不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事实上,我一直不曾忘记小江。
也是天数,我终于遇见他。历经十生十世,他已不是旧日模样,可我知道我能认出他。
为着那块红尘记。那是他的伤口,也是我的眼泪烙下的深刻印记。
我遇见了江启祯。
可是,那毕竟只是一次劫难,而不是我默默期许的夙缘。
我原本以为那是我命定的劫数,我愿意和江一起走过这段岁月,不管是我陪伴他,抑或是他陪伴我,都无关紧要,只要曾经一起就好。婆婆了然我的心意,所以任凭我去红尘走上一遭,也许她早已知道我此去回头只怕不是归来而是为了告别。
我不能忘记我选择走入无妄结界时婆婆的眼神,那样充满悲哀,可即便那样的悲哀和众位手足的恳切羁留还是没有挽回我的心意。
他们以为我同江之间的爱情果真如此决绝,即便天地之遥也无法割裂,可我明白,那是一段天堑,无法逾越的天堑。然而,我愿意尝试着去越过。
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对于江的情份中究竟有几分爱意和几分报恩的情绪。
可是这有甚么分别呢?
我的生命如此漫长,而我如此厌倦。
所有的一切也许根本无关情义。
难道没有人知道,一株白色的牡丹,原本就是没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