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整个人都是空的,创口的痛觉转换成了潮水一般的声响,澎湃的回音久久都不平息。
等我渐渐回过神来,便听到两人尚未结束的对话。
阿颜迷惑的问,“……哦,那么,怎样的眼神才是最美的眼神呢?”
洛宇忽然安静下来,我看到,他的脸容也随之沉静下来,出现一种与适才戏谑顽皮神态完全不同的哀伤颓戚的表情。
“最美的眼神,”过了许久,他才开口,梦呓般的低语,“是温暖的眼神。”
看着洛宇寂寞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外,阿颜也被那种奇特的悲伤情绪所感染,起身走了两步低低的重复,“温暖的眼神……”
一直斜倚在软榻上的小段忽然咕咕轻笑起来,懒洋洋的说,“燕七,你这里还真是愈来愈好玩了。”她趋近花房近处的一丛开得正好的艳紫色龙胆,玉脂般的手轻轻抚过那种雷暴雨夜天空才有的蓝紫色,“花的颜色怪一点才好看,人的个性拽一些才有趣。对不对,阿颜?”
而此后洛宇来翡翠居,只要遇见小段,两人必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说起来,我和小段在一起这么久,早已看惯一般男子对她百般殷勤讨好的情形,这才知道原来一个男人想要哄女人开心,能够想出的花样手段简直无奇不有。可小段最是讨厌这种媚俗嘴脸,从来不假以颜色。也有人因此恼羞成怒而出言不逊甚至不惜动粗,可惜,不是口角不够伶俐被讽刺刻薄的含恨而去,就是被小施法术捉弄的狼狈不堪掩面而逃。
可这一次对于洛宇的针锋相对和毫不怜花惜玉的轻忽态度,小段居然不以为忤的见招拆招、遇河搭桥。
每次两人或冷言冷语或嘻笑怒骂时,阿颜就不知所措的看看此又看看彼,在美女和帅哥之间摇摆不定充当墙头草的角色。
看着那边大小不一的三个顽童,我只好哭笑不得摇摇头,自顾自安坐书桌后面翻看图册或打线稿。
直到现在,我对于小段的到来和居留其实都觉得不以为然。
当然,我明白小段潜藏的好意,她其实是为我担心,也记挂聂少,因此希望隔一段时间就可以看看我们的情形。此外对于大哥和我的折堕,小段心里始终无法释怀,所以她留下来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服气,或者说赌气。也许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意气用事其实已经毫无意义,对于既成的事实她无论做甚么也都无力回天。至于将来……
将来?!
我蓦然惊觉,迅速抬头看去,那边洛宇不知道说了甚么惹得小段仰头大笑,皎洁笑颜宝光莹润,笑声清越如琴音绕梁。
而洛宇,年轻帅气的面庞在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挺拔骨感的鼻梁在脸上投下薄薄的阴影,棱角清晰的漂亮嘴角也略略扬起,风华逼人,竟没有在小段身旁微微闪现的光华映衬下黯淡失色。
这样的场景和气氛令人感觉如此熟悉而又如此不安。
我的心头不可遏制的掠过一道忐忑的波澜。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和小段谈谈,劝说她早日回去昆仑。
不知怎的,那边的热闹笑语如落下的潮水渐渐后退、后退,直退到听觉之外。仿佛静立在隔绝世外的音场中央,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在一片阕寂无声中,那天洛宇落寞的话语如草叶藤蔓悄然爬满整幅墙面似的充盈耳畔的全部空间。
“最美的眼神,是温暖的眼神。”
“燕七,你有我见过最美的眼睛,那样黑白分明,清透如水。”他说,“那次只被你淡淡一眼,就扫去我半边灵魂,从此万劫不复。”
是,我一直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他那样一如深井的眷念,他的执着和脆弱,他的爱与悲哀。
在他的眼里,我的眼神是怎样的呢?清透,澄澈,灿亮,沉静,恬淡,温和,忧伤……他不厌其烦的寻找词汇来形容我的眼睛。
那其中没有温暖。
我对温暖的片刻记忆,只存在于那一捧灌注在根茎下的腥香而又凄艳的红色液体中。
遥远而短暂。
☆、罗刹海(3)
我终于还是没有告诉小段心中悄然萌生的不安与担忧。
是因为不习惯吧,我始终都不习惯和他人交流沟通内心的想法,即便是最亲密最信任的大哥和小段。
至于那时已经决定与之厮守共白头的他,我却是无可奈何。
因为修为不够,我不能道破自己的真身,否则就会遭天谴而元神寂灭。原以为他会体谅信任,可也许这样的要求委实教人为难,看到他左右吁衡犹疑困顿的模样,我也不忍责备埋怨。
是我自己执意做出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都怪他不得。
终于还是黯然离去。
所以,在亘古延绵的岁月长河中,身边的风景一幕幕的变幻沧海桑田,无论简单到极致的修行生涯,还是行走人间的历练时光,在我看来,其实并无太多不同。
都是一样的疏离和无谓。
于是这一次,和往常一样,我转身走开。
很快到了圣诞节前夕,开张近四个月,翡翠居的生意已经渐上轨道,除了每日陆续接待的散客,还有不少公司成了长期合作客户,慢慢做出好口碑来。学生寄卖的画作进帐颇丰,大家十分高兴,眼见圣诞在即,都起哄要在店里开个庆功聚会。
阿颜一听大为兴奋,双手双脚赞成,她转脸期望的看向我和小段,小段首先摇头,懒洋洋的说,“不不,不要叫我,我已经有节目。”
我也摆摆手,“阿颜,你们在这里好好玩罢,我就不参加了。放心,我会帮你们订酒店服务,准备好酒水食物和唱片,要跳舞也可以,随你们高兴。”
阿颜虽然有些失望,可到底是孩子心绪,一想到即将迎来的狂欢夜晚,来不及难过就又兴高采烈的打电话去通知自己的师兄弟和姐妹了。
“哎,燕七,”小段瞥了我一眼颇有些郁闷的问,“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音乐厅?聂少说你也拒绝了他们的聚餐邀请。干嘛,你闭关啊?”
我笑笑,“前些日子赶几套作品有点累了,所以想歇歇。另外还有几份线稿图样和尺寸要去和客户作一下确认,总要有人做这些事啊,你又多心甚么?”
小段愈发的不耐烦,暴躁的起身在店堂里走了两圈,“燕七,你怎么可以这样平静!你知道么,你,还有聂少,我受够了你们这种隐忍安详的态度!”
我没有回答,低下头看手中的一叠薰衣草图片,考虑着如何构图打稿。
眼角的余光中,我看到小段皎洁的面庞上怒气上涌,她突然抬手虚虚划过一道弧线,密合的室内空气随之一滞。
我皱起眉,蓦然起身低低断喝,“小段!别太任性,你吓到阿颜了!”而那头一直摒息听我们说话的阿颜确实被吓到了,脸孔发白,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声音。
“哼!”小段硬生生压住脾气,闷哼一声,陡然收手,可指尖带过的凛冽寒风依旧扫落了数米开外陈列架上的几组画作。她沉着脸拂袖而去,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门楣上的铜铃被激荡的震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