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个……请问是你的吗?刚才对不起……”丹青抬起手腕,摊开手掌。
“是。是我丢的。非常感谢。”那名男子轻巧地拈起打火机,指尖触及她掌心的刹那,丹青感到有一丝凉意自肌肤表层渗了进去。
另外两三名手下模样的年轻人面目表情地站在那里,其中一个看看那名男子,见他微微颔首,便松开按住按键的手,门缓缓合上。
丹青后退一步,转身走开之前,看见那个男子手指夹住打火机玩了个花样繁复的旋转,然后消失在门背后。
“是外国人吧?日本?也许东南亚?”
她想一想,摇摇头,加速向门外跑去。
目送那辆白色厢车出了医院大门,沿着林荫道渐渐汇入往来车流中,朱也打完几个电话,启动车身慢慢跟了上去。
医院那边的消息,来人确实为探寻董元莛下落而去,毕竟在异国他乡对家地头,行为举止相当克制,不过是持着董某的照片资料向相关人等问询,自然一无所获。就算心怀疑窦,也莫可奈何。
和老板通过消息,报告丹青母女的去向安排,决定应急对策。
“我们同青木堂老大结怨已久,这次也是没有办法……”董元莛沉吟,“知道我的行踪不奇怪,以前肯定排了眼线,那间医院原本有我们的暗桩……倒是他们这么快就一路追来,看来日本确实已经待不下去,借着跑路想最后给我一刀,哼,没那么容易!”
“朱也,”董元莛在线路那头吩咐,“那些人未必知道沉香母女的事,不过小心为上还是避一避,丹青那边拖住留在沉香身边,暂时不要让她回去。也就这一两天的光景,他们必须南下走海路避到大马老巢去,新当家自然等着收拾他们,风声很快会过去……”
又商量了一下本地实业运作计划,朱也对老板的嘱托一一答应记下。
跟着董元莛这么多年,朱也心里明白老板为人,以其一贯缜密深沉的心机,即使这次在东京涉足内讧时决策仓促留下不少纰漏,多半也能以后招应对化解。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也许没有这么冠冕堂皇,老板这次手法其实太过激进了些,而原本是可以且退一步不参与人家的帮派内战,可见董元莛退出江湖的念头也非短期之念。
年纪毕竟大了,做事心态难免犹疑不定。保守还是激进?作出决策不过闪念,等发觉后果超出预想已是来不及了。
唉。朱也叹出一口气。退出吧,退出吧。
这样一条暗无天日的无间道,能够全身而退真属万幸。最幸运的是,自己比老板更早明白这个道理。
他是实实在在感到欢喜。
本来,“明天”这个词看起来是那么奢侈,现在却一切都有可能。
朱也眼前的玻璃闪过一片片阳光,车头转弯时,那些明亮光线就霓虹般散射开析入他的眼底。
渐渐的,自那片靡丽光影中,朱也看到一张面容悄悄清晰凸现。
洁白无暇的少女容颜,焕发晶莹剔透的青春光华。
那是颜丹青的安静面容。
新环境比原先的医院条件更好,因为主要侧重复健,除了专业精密的医疗设备,其余布置配备比起一般医院都少了几分肃穆而多了几分温馨。
病房墙面是浅浅贝壳色,不仅有独立的洗漱卫生间,且为套房,外面约十平的客厅,甚至带了一角自助炉灶可以做茶点简餐。
新的主治医生和前面一位医生一样的和颜悦色,就新方案进行解释沟通,最后温和地建议丹青,“这两天最好留在病人身边悉心照顾,病人也许恰逢转折关头,格外需要亲人鼓励。”
丹青立时点头答应,转身借用电话向工作地方多请几日假,又匆匆拨个电话和田田说一声免得她找不到自己担心。她没有把董元莛的背景和受伤避难的事情讲出去。
田田为好友高兴之余告诉丹青,自己也要准备入学新生军训,总算念的本地学校,月余后即可结束集中管制,届时再见面详谈。
一切如朱也安排,丹青暂时留在霍沉香身边,饮食琐事由许姨帮忙照料。
接下来的时间,朱也和董元莛保持联络,密切关注日本方面动静,同时看顾自己手头的正经商务事业。以前介入太深的暗桩买卖也边清算边部署,做好表面功夫,开始筹划撤退计划。
事情不可谓不多,布置也不可谓不周密,然而不管每天再忙,朱也总要抽出个把钟点往疗养院走一趟。
其实多半是见不到丹青,因为她一直守候母亲病榻左近,少有外出活动。
所以他也只是驾着车在外围兜几个圈,或者隔着围墙隔条马路熄了火远远看着那扇窗,吸完半包烟后调头离去。
朱也的理智告诉自己,这样的荒唐行为应该终止。
瞧,只是一个略为漂亮的少女,她甚至不解风情。他对自己说。
然而身体不听大脑指挥,尚未摆脱繁琐工作带来的疲累,已经伸手取车匙打过方向盘驶往某地。
朱也胸口满是惆怅。
他爱颜丹青?也许。但似乎更多的,他只是同情少年贫瘠时候的自己。
因为贫瘠困顿陷于泥沼,是董元莛拉他一把给他机会,从此一脚踏入黑社会,从此身不由己。
原本就遥远的白衣飘飘的少年时代,这下越发模糊成了天地之隔的幻象。
朱也没有做过正常的少年,眼看又度过了大半个畸形的青年时代。他只觉得说不出的心酸与无奈。
没有甚么朦胧青涩的早恋。更加不晓得所谓真正爱情的甜蜜与芬芳。
身边不是没有美娇娥,但她们身上太多世故太多脂粉,脸上只余两孔深深黑洞,盛满风尘和欲望。
掸拂不尽的尘埃。深不见底的物欲。
朱也早就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和生活期间的自己。怎么可能还爱上拥有这样眼神的女人。
颜丹青。颜丹青。
他在心里低低念这个名字,想起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和夜色中秀丽晶莹的脸庞。
她真的和她们不同么?
也许,也许只是因为那晚的月亮太亮,映得人通体透明,他才会以为看到了心中的女神。
可是,又有甚么分别呢?
朱也苍凉地笑。
一切都已经太迟。
一连几个日夜,丹青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母亲,却没等到预期中的惊喜。
“没关系,也许就在下一秒。”她觉察许姨的不安,反过来安慰她,“妈妈一定会醒来。”
丹青晚上在母亲床边搭铺安歇。
听到动静大约是在后半夜的时候,丹青倦得睁不开眼睛,勉力爬起近前过去,“妈妈,要茶还是要水?”
她忘记了母亲卧病沉疴,并非一时宿醉口渴。
静候许久没有回应,丹青脑袋猛地打个跌,撞到床沿,人一下子跃起。
“是,是,马上拿来……”
丹青清醒过来,房间里只有自己急促的喘息声,还有点滴瓶里一滴一滴药剂匀速落下传输的轻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