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诧异,回头看他一眼,那眼色分明是说“我若非想来又何必来”?
朱也在心中无声地叹息,这个女孩,平日的模样温婉,内心其实一副不屈不挠的决绝性子,大约也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而来。
他无奈地点点头,想一想又忍不住嘱咐一句,“有些事过去即过去了,多提无益。”
丹青已经不耐烦,胡乱点头。
朱也看在眼里,只得摇摇头扬声道,“咳,请问,有人在家么?”
“霍先生?霍老太太?”
这样呼呼喝喝许久,才听到里面传出杂乱声响,“是是,是,这就来。是朱先生来了吗?哎呀对不起,刚刚打个瞌睡,没听见……”
絮絮叨叨,真是不怕罗嗦,其中的谄媚腔调掩都掩不住。
这就是霍家嫡亲?丹青面孔逐渐泛红。
又扰攘片刻,里头人终于出来。
那个老男人就是舅舅?看上去老态毕露,简直比董某人要大一个辈分不止。
丹青吃惊地后退一步。
朱也看穿丹青怯意,上前挡在她身前,与那名外衫歪斜、满头华发的男子寒暄。
丹青这才定定神仔细打量这个自己应唤作舅舅的人。
不错,虽然面容苍老,但依旧可以看出霍家人原本清秀的轮廓,年轻体健时想必也十分英俊吧。
可惜运途坎坷,如今他外表衰老,只余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益发显得猥琐与不堪。
丹青突然意兴阑珊,看情形舅舅来不及得要巴结董某,对朱也尚且这般客气打躬,怎么可能自他口中得悉当年真相。
原本还存了认回嫡亲的热忱心肠,现在已然冷却。
丹青开始后悔今日仓促作出的决定,巴不得速速离开此地。
那头的两个人寒暄也至尾声,舅舅从头到尾满脸堆笑。他并没有看见丹青。
“钱还够用么?这张支票你且收下,多给老太太买些补品。”朱也做事时的态度十分稳重细心,语气温和,丝毫不教对方难堪。
“哦哦,真是难为情……咳,谢谢,谢谢……”
“老太太那里其它还好么?”
“好,好。除了脑筋有些糊涂打结、不理人不爱说话,身体倒是比我们还好哩。唉,谢谢董先生和朱先生一直这么费心惦记……”
“不必客气,应该的。”
双方都有些辞穷,舅舅这时终于注意到朱也身后的丹青。
“这位小姐是?”他好像想起些甚么,迟疑着问。
朱也扭转脸孔,发现丹青神色有异,一点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他了然于胸,盘算着随便敷衍几句即带丹青离开。
霍家老太太,即丹青的外祖母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了。
老太太衣着整齐,模样周正,看着倒和她那个不济的儿子年纪相仿般,坐在一架轻便轮椅上,膝盖上一架收音机音量旋的低低,原来早先的越剧就从这里播出。
推轮椅的是另一名中年妇人,大概就是丹青的舅母。
比起舅舅,舅母一副老实相,看见朱也先自脸红,嗫嚅着道谢,一面弯下腰帮老太太掸一掸肩头看不见的微尘。
霍老太太缓缓抬起脸,与朱也身后的丹青恰好打了个照面。
老人神色大变,情不自禁自轮椅上站起,也不顾收音机跌落地面,更不管儿媳在后面急急呼喊,颤巍巍向丹青径自走来。
“沉香,沉香你终于肯来看姆妈……姆妈对不住你啊,沉香……”
老太太个子不大,行动也不见得麻利,可不知怎的,朱也竟没能拦住,一下子被她撞到一边,眼睁睁看着老人家紧紧捉住丹青再也不肯松手。
舅舅急急忙忙过来,示意妻子一起上前,合力要掰开老太太的手,同时嘴里止不住地道歉,“姆妈,你松开手,不要吓到客人……对不起对不起,老太太近来脑子越发不清楚了……”一面又不停拿眼睛瞧丹青。
老太太倔脾气发作,说甚么也不撒手,指甲深深嵌进丹青手腕,口中大叫起来。
“不要!不要!沉香乖囡,不要被那个姓董的骗了!他不是好人呐!明明拿了爹爹姆妈的钱,怎么还不肯放过你……作孽啊作孽,呜呜呜,你爹爹厂里做不下去,都怪那个周老板,乖囡不要怪爹爹姆妈狠心啊……”
舅舅愈发慌张,“姆妈,你不要乱讲话,董,董先生明明是好人……”
老太太终于放开丹青,回身脱下鞋子劈头盖脸打儿子。
“呸!没用的东西!都是你,只晓得赌博和玩女人,你爹的厂都被你败光了,妹妹的卖身钱也敢拿去赌,你有没有良心啊……”
“咦,沉香,沉香不要走,你到哪里去,到姆妈这里来,姆妈保证不再逼你做不喜欢的事……”
丹青不肯直接回去,朱也无法,只要依言将她送回颜西敏墓前。
丹青在父亲墓碑前呆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黄昏时天边雷声隆隆,才被朱也半拖半抱带上车启程回去。
一路上,她都静默不语,阖了眼蜷缩在座位上,仿佛疲倦之极盹着了。
然而朱也知道,其实她根本就是醒着,大概是不想说话,也不愿令自己担心,才作出一副泰然神情。
可是教他如何能不担心?
身旁的丹青身形瑟缩,紧紧阖起的浓密眼睫微微颤动,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她是那样苍白,连嘴唇都褪去了颜色,益发显得长眉似画、绿鬓如云。
对于老板与霍家的前尘渊源。朱也其实并不清楚,但他是个会看眼色的人,跟随老板这么多年甚么事没见过?从太多暧昧不明的往来线索中多多少少猜到几分,反正不是甚么正大光明值得炫耀的事。可是他又能怎样,不过是听差做事,许多时候要懂得装傻充楞。如果需要,他随时可以变成聋子、哑巴、盲人。
呵呵。
朱也无声地笑。
还不明白么?所谓职业道德也。
但是,他的工作份额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不就是陪伴守护颜丹青,听命于颜丹青,设法令颜丹青高兴么?
今天发生这样的事,他究竟是尽职还是失职呢?
朱也心口仿佛扎了一条刺,每一次心跳都带来隐隐刺痛。
职业?职业!
难道他朱也同颜丹青之间的关系就永远仅止于此?
不甘心啊,真是不甘心!
可又无可奈何。
一直到寓所楼下,两人都没有说话。
朱也熄了火,轻轻道,“丹青,你还好么?我送你上去。”
丹青这才突然惊醒般一下子坐直身,看看朱也又看看窗外黯黯的天色,好久才喃喃道,“哦,已经回来了么?好,好。”
一脸“世上已千年”的茫然表情。可惜适才去的地方非关仙境。
朱也刚要说甚么,座前的手机忽然有来电进来,只得接听。
丹青看见他的眉峰渐渐轩起。
“真的可以自己上去?”朱也问,犹豫了一下才说,“是这样,今天公司一天没见到董先生,当然,董先生做事一向有分寸,你知道也罢,先别同你母亲说起。我须得回公司一趟,有事打电话找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