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也的声音听上去可以称得上气急败坏,“丹青你究竟去哪里了?为甚么关机?董先生和我都拨不通你的电话……”
丹青只得克制烦躁和声应答,“没甚么,只是有个朋友不舒服,我去帮点忙……甚么,你在我们学校门口?好,我这就过来……不不,不用接,我很快就到……”
她截了部街车先驶往“衣露申”,不出意料,门口没有落锁的电单车已经不翼而飞,从隐蔽处找出备用钥匙开门进去取了先前不及带走的书本,她步行走回学校,老远就看见朱也正在在门口焦虑踯躅。
“嗨,朱也。”
朱也蓦然抬头,看到那张渴慕已久的洁白容颜,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似尘埃般轰然破碎消散,情不自禁大步上前张开双臂,用力将少女揽进怀中再也不愿松开。
而丹青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和眼中掩饰不住的殷殷关心,也不由松了口气,虽然朱也的举动有些突兀,但身体接触的那一瞬间,男子温暖有力的臂膀与胸怀,那混合了烟草味与淡淡汗味、充满安全感的人间气息都令她安心。
只愣了一两秒钟,丹青伸手轻轻抱住朱也的肩背。
这个微小的动作在朱也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丹青的手势那样轻,轻得简直难以察觉,可当那指尖缓缓落下的时候,隔了柔软的衣衫,仿佛有一道闪电霍然击中肌肤并直抵肺腑,烧灼得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够轩然站直而不会蜷成一团。
这样的姿势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丹青略略动了一下,朱也激动的情绪也平复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太大力不晓得是不是弄痛了对方,正要赧然松手致歉,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清脆女声。
“就是为了她?”
“你说的有急事就是为了她?”
“她是谁?为甚么连爹都为了她帮你说谎?”
丹青感觉到朱也全身一震,随即双臂嗒然落下,人也随之退后两步。
她循音转身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树影下站了一名从未谋面的高挑少女。
少女缓缓自树影中走出,丹青看清楚对方的模样。
她个子相当高,白色和橄榄绿细肩带背心皱皱叠穿在一起,下面是肥大的军绿色粗布裤,顶了一头蓬松短发,在昏黄灯光下仿佛一枝已然成熟、即将随风飘散的蒲公英。
目光转移至少女脸庞时,丹青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轮廓分明的面孔,堪称明艳的端正五官,究竟像谁呢?
“怎么?不为我们介绍一下么?”少女扬起嘴角,那是一个倨傲挑衅的表情。
朱也的眉峰微微轩起,似乎要说甚么,但终于只低声叹了口气,欠一欠身,说,“玛姬,董小姐是董先生的千金。”
顿一顿又说,“这位是颜丹青小姐。”
“呵,幸会。”董小姐笑了。
“颜丹青,很好听的名字。”
“那么,请问颜小姐,你究竟是谁的女人?朱也?还是我父亲?”
第 20 章
后来呢?
――听故事的人总是这样兴致盎然地问,然后讲故事的人会得到鼓励一般亦是兴致盎然地说下去。
然而作为当事人,丹青宁愿忘记后来的一切――包括后来,再后来,再再后来,直至她愿意保存的记忆出现。
那天的夜晚不似夜晚,路灯虽然昏黯,天空却有一枚最亮的明月,雪白的月光霜一样打下来,打得丹青脸色惨白。
她记得自己的反应迅速而果决――她即刻扭头就走,并不看朱也,自然也谈不上道别。
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当时不知道,事后也不愿意多想,当然其实心里是明白的。
――寄人篱下、受人恩惠,看人脸色、被人耻笑那简直是免不了的。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了,感受又不一样,尤其这不是寻常的讥讽嘲笑,这样大的污辱根本超过自己可以承受的底线。瞧,还以为神经早已被生活磨砺得足够强韧,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丹青径自离开,耳畔“嗡嗡”作响,依稀听到董小姐与朱也激烈对话,至于都说了些甚么,不清楚,也不重要了。
当夜丹青想,是时候了,苏珊说得对,是该找地方搬出来了,一日寄居他人荫下,一日不得抬头自主。
想定了,心神倒也安泰下来,这才觉得渴,于是轻轻开门出来找水喝,待要回去房间时眼角的余光蓦地瞥见客厅靠窗的地方静静立了个人,晴朗月光下,赫然是母亲寂寥落寞的身形。
“妈妈?”
丹青低低唤了一声趋近过去,然而母亲并不应答,也不回头,依旧呆呆注视窗外,看似专注,目光却又仿佛是散的,那股恍惚神气令人心惊。
丹青忽然想起,自己有好些日子没同母亲正常沟通了,似乎自打上次董某过来闹出一场风波之后,母亲就变得十分静默,不再歇斯底里发作,也不愿意与人交流说话,甚至很少踏出卧室,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内,但又不抽烟不喝酒,只是一个人静静待着,连窗帘都不肯拉开。
这些细节要到现在才一点一点浮上丹青心头,因为母亲原本的孤僻古怪性子,也因为这个暑期格外纷乱忙碌,她忽视那些蛛丝马迹,此刻,她又惊又痛。
丹青牵起母亲的手离开窗口走至沙发前,母亲乖乖坐下,但还是不作声。
“妈妈?”丹青屈膝在母亲身边蹲下,将母亲的手指一根一根轻轻蜷起抵住自己的下巴,“妈妈,你和我说话好不好?”
母亲终于有了反应,但也只是眼珠略略在丹青脸上打个转,随即失去了兴趣,调头看往窗户的方向。
丹青六神无主,几乎要扑向电话找人求救。
可是,找谁呢?
朱也?董某?苏珊?田田?
她惨淡地笑,然后摇头。
不是不害怕,也不是不想哭,但不是现在。
丹青用力吸气,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乖巧又温柔地说,“妈妈,是不是月亮太亮,映得不能睡?来,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于是,也不管母亲有没有在听,或者肯不肯开口,丹青开始絮絮讲述这个暑期的所经所历,以及自己对以后的大致打算――当然,不该说的都过滤掉了。
“……所以妈妈,我想我们搬出来住好不好?我会尽快找房子,你看过觉得喜欢就搬,好不好?”
时间已经很晚,丹青小心服侍母亲回房间歇下,轻手轻脚退出来才要关门,听得母亲低低声说,“也好,搬出来也好。”
至此,丹青才稍稍放了心,后半晌竟是安枕无梦直至天明。
接下来的两天丹青在忐忑中度过。
她担心母亲,然而母亲看起来又似乎恢复了些许旧观,除了更为缄默内向,倒是没有再出现那晚令人见而生忧的游离神情。
此外也怕朱也或董某会找上门来,然而没有,甚至连电话都没有一通。意外之余,丹青反而更加不安,心神不宁中似乎嗅到了飓风来袭之前雨云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