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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太亮(60)

然而丹青的意识已经偏离对话中心,她慢吞吞地问。

“伊丽莎白芮,她是你的女儿?”

这次,慕容略显惊异地看了女孩一眼,她看起来非常困扰,他没有作声,没有立即打破对方悄然筑起的隔离外界干扰以便安静思考的意识屏障。

丹青有些不知所措,先前苦苦维系的坚强表象即将破碎,太多的讯息与随之产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溺毙其中了。

看着女孩彷徨不安的困顿模样,慕容觉得于心不忍,他试图解释甚么,“我只是个想要保护女儿的父亲。”

他小心翼翼踏前两步,丹青立刻倒退两步。

“丹青,”他摊摊手掌,“我不会伤害你。”

“我虽然不是甚么君子,”他说,“但也不能算太坏。”

丹青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书房,又是怎样来到楼下门口,她站在门前,久久盯着擦得干净锃亮的把手,脑袋一点一点恢复了运转。

太混乱了。

原来慕容教授就是董某的岳父老泰山,真不可思议,他看起来并不比董某老太多,他甚至更英俊更具魅力。

芮居然就是他的女儿,是玛姬董的母亲,是董某的太太,而她是个同性恋者。

苏珊是慕容的情人,同时也是她情人的女儿的情人,老天!

这是个怎样的家庭?

这又是何等错综复杂兼荒诞不经的人物关系?

丹青简直要骇笑。

她想起董某脸上挥之不去的倦容,眉宇之间始终郁结的无奈,还有他对母亲所表现出的愧疚和眷念。

她忽然开始理解他的感受。

有这样别具一格的妻子,这样强势凌厉的岳父,这样刁蛮任性的女儿,董某的日子过得很辛苦吧。

而芮,她爱的是和自己一样的女性,却因为家族的意志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她的父亲以保护的名义将她的女友自她身边一个一个夺走,终于逼得她不得不远走他乡,即便是这样,她“仁慈”体面的父亲也未必肯成全她。这也是个不幸的女人。

而玛姬更加无辜,她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无法割裂相连的血脉,这样病态的家庭关系带给她的痛苦远远甚于充沛的物质基础带给她的幸福。

至于苏珊,苏珊那么聪明,她索取,她付出,她最初作出了选择,也因此承担一切后果。

这是一个奇特而自成一格的虚空世界。

生活其间的人彼此牵掣,互相制肘,不愿意俯首在对方的逻辑之下,却又不肯坦诚以对,重新缔结合理的处世规则。

可笑又可悲的人们啊。

丹青嘲讽的笑意突然凝结在唇边,她想起了自己和母亲。

她们母女俩在这样一个畸形的圈子里又在扮演怎样的角色?

母亲不幸的经历、凄凉的现状、时好时坏的病症,还有她期待某人时的渴切眼神、见到某人时的欢喜表情、受到刺激时的凄厉语声、失去控制时的偏激行为。

幼时父亲在世家境尚好时的温馨景象,父亲过世后母亲带着自己潦倒挣扎的种种窘况。

还有自己曾经遭遇过的冷眼,尝到的苦楚,遭遇的挫折,见过的人,经过的事。

那些美好或者丑陋的记忆,一幕幕场景都如暴风疾雨般自脑海中迅速席卷而过。

她想哭,眼内却干涸的滴泪皆无。

她想笑,嘴角却僵硬的无法开阖。

不知道维持这个姿势站了多久,也许一个钟点,也许两个,丹青迈开已然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复又上楼。

书房的门没有关,慕容教授静静地坐在书桌后面,看见丹青,他蓦地起身扬眉,眼瞳闪闪发光。

丹青怔怔地站在门口,张了张嘴却甚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嘘,”慕容温柔地趋近,“我甚么都不会勉强你,好孩子,不要害怕,我只要你做你自己就好。”

女孩的额角冷汗涔涔而下。

他已经来到她面前,他想伸手为她拭去沿着脸颊蜿蜒淌落的那滴汗水,但指尖几乎已经触及那片洁白晶莹的肌肤,却怎么都落不下去,终于嗒然垂下。

“丹青,”他诚恳地说,“请不要拒绝一个老人最后的请求,只要你肯时常陪我说说话聊聊天就可以,我不要你改变,保持现状就很好,你可以做你愿意做的任何事。”

“任何事?”

“只要你喜欢。”

“那好,”丹青简单地说,“我要一支枪,现在就要。”

“好。”

慕容想都没想即一口答应,甚至不曾多问一句丹青要枪做甚么。

他回身走到书桌前,手自桌肚下一探,一个暗格抽屉悄然滑开,一支精巧的袖珍型柯尔特勃朗宁手枪被轻轻放置在桌面上,特制的银色刻花枪身,枪管上加了特制的消音器。

丹青缓步上前,轻轻取过手枪握在掌心,手指慢慢拨开保险栓,食指扣住了扳机。

“教授,请往窗口退一退。”

慕容依言退至窗前。

丹青一手握住枪,一手轻轻摩挲冰凉坚硬的枪管,突然转身踏前一步站在书房中央,抬手对着墙面上的水晶拼花扣动了扳机。

一共七发子弹,八幅玻璃。

枪声并不尖锐,应声破碎的玻璃碎片四处激射、噼啪散落,光线也因此折射出霓霞虹晕的效果。

还剩下最后一幅水晶拼花,枪膛里已经没有子弹,猝不及防间,慕容教授走过去,手上的高背座椅狠狠抡起砸下,“嘭”的一声巨响,那扇连接书房与隔壁的隐形视窗碎裂开来,大块大块的碎片纷纷跌落。

空气中细细的粉尘飞扬乱舞,四周死一般的沉寂。

丹青站在那里,握枪的手缓缓放下。

她的脸孔雪白,愈发显得眉睫乌黑,眼瞳清亮,颊畔近眼尾的地方被飞溅的玻璃尖角划破,一缕殷红的血迹缓缓渗出、滴落、凝结。

“我讨厌镜子、水晶和玻璃。”

她说。

“永远不要让这些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虽然慕容说过希望一切维持现状,丹青还是执意办理休学手续。

“慕容先生,你要我的时间,我就给你时间。”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称呼他为“先生”,她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落,但她不肯再叫他“教授”。

“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 她说。

这些日子以来,田田似乎一直在找她,打开手机,接收的短消息语气一条比一条着急。

“丹青,你在干吗?”

“怎么不开电话?”

“收到短讯打电话给我,有事找你。”

“丹青,我真的有急事找你商量,快和我联络好不好?”

“丹青你在哪里?明天下午去学校找你,不见不散。”

最后一条短消息――“丹青,姜白回来了,他想见你,速和我联系。”

丹青没有答复,也不关机,直接拔了电池。

办完手续走出校门,不远处的路边是属于慕容先生的罗尔斯罗伊斯,丹青没有立即过去上车,而是回身默默注视粗砺花岗岩的学校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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