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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太亮(8)

“你茶也喝过,旧也叙过,现下请速速离开。我女儿即刻就要回来,不要弄得大家脸上难看。”母亲说着,一面拨开手腕处那只手。

丹青睁大眼睛看向另一边,脑中同时用力搜索,她确定自己从来不曾见过这名男子。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上下,衣饰考究,风度翩翩,正一脸急切和无奈看着母亲,低声解释着甚么。

母亲此时已经看到丹青,不再和那男子纠缠,也不招呼女儿,自顾自扭头上楼。那名男子神情十分落寞,默默目送霍沉香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慢慢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大车。

丹青心里揣测,此人莫非就是前一晚打电话来的董某人?边举步往单元楼门走去。

“请问……”那人也看见丹青,迟疑一下就迎上来,“丹青?”

噫,听过这声音,果然是董某人。

丹青只得停下,点点头。

对方目光紧紧盯牢丹青,情绪仿佛有点激动,“像。真像。你同你母亲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踏前一步,忘形的伸出手来。

丹青警惕,立时退开两步。

“呵对不起,因为想起很多往事,真不敢相信,已经过去二十年……我,我是……”董某嗓音哽咽,悲怆不似假装。

丹青忽然同情他,“是,董先生,你是家母旧友。”

董某似有千言万语,终于甚么都没说,取出一张名片递给丹青,“你母亲个性倔犟,我无法说服她接受我好意。若有需要,可以拨这个电话。”言毕离去。

丹青细看名片,那个名字引起她注意。

董元莛。元莛?元莛!

丹青想起来,母亲当初喝醉后常常念及的名字,可不就是“元莛”。

呵,背后的故事多半缠绵悱恻,才教人牵牵绊绊,记挂至今。

自家大门没锁,丹青冒出一个念头,母亲是给自己留门,还是期待董某继续追来?

客堂里没有人,循着呛人烟味儿一路找去,丹青看见母亲正坐在化妆台前猛吸烟,偶尔抬头看一眼镜中的自己,又马上低下头,擎烟的手微微颤抖。

丹青悄悄叹气,躲进厨房准备晚餐。

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

丹青刚要起身收拾碗筷,听到母亲小小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差点同人私奔……”此人大抵就是那个董元莛。

这是母亲第一次谈及过去。丹青自幼敬畏母亲,两人不似其他母女亲密,连父母之间的甜蜜往事都不曾听闻。

不是没有问过父亲,颜西敏只是香香女儿小面孔,笑着说,“丹青长大就明白了,妈妈会害羞,不许爸爸讲。”

然而丹青印象中没有见过母亲主动跟父亲撒娇害羞,她虽美却冷淡,撒起娇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会同自己一样咕咕笑,眼泪口水糊了父亲名贵西服一身么?至于害羞的母亲,丹青更没法想象。

今晚的母亲好似比较脆弱,也即是说如董某一般被往事打动,她明明依旧惦念他,可就是不肯接受旧日情人眷顾。

是为着自尊么?

唉,母亲确实一贯要强。

是!我就是被所有人看轻看扁,也不能对董元莛低头示弱!要强怎么了?霍沉香恶狠狠地想。

就算是外强中干,也沾一个“强”字,沦落得再狼狈也不肯低头服小。外人怎么看?吓,既然是外人,怎么看都不打紧,最要紧是自己相信,其他都可以视而不见。

都是因为人家先对不起她霍沉香,才会害她走到今日。

所以霍沉香从来不觉得自己也有错。

盖因有了前因才有后果。

霍沉香用力吸一口烟,火星已经烧至手指却还不舍得丢弃,吸烟的姿势都这样决绝,她几时变得这样偏执?

“丹青,我的样子是否很难看?”母亲踌躇着问。

丹青心下恻然,换作平时,母亲绝不可能这样问,可见真的受到冲击。

她想一想,“吸烟有害健康,特别易致人老。”

母亲终于按熄烟头,却已恢复若无其事,“你还不去学校?”

丹青乖巧,“这几天自由复习,不必再去学校。”

“好好复习。”母亲起身回房,只略一犹豫,还是顺手拈起桌角半包烟。

那个晚上,丹青很晚才睡着,隔壁的足音也是响至半夜,还有烟味自门缝中丝丝缕缕钻进来,挥之不去。

会是怎样的一段故事?

还有那个董元莛,名片显示他主持一间商贸公司,职业体面;本人也是有款有型,大约就是所谓成功人士的模样。

不过同样做生意,董某气质明显不及父亲。

父亲儒雅谦和,一看就是君子,所以才会被合伙人多方瞒骗利用,最终苦了妻儿。

而这个董元莛,即便见面时正值尴尬踯躅,丹青也看出其人眼神闪烁,眉目精明,举手投足有一种奇特气质。丹青后来才听母亲这样轻蔑评价,“江湖习气”。

不知道为甚么,丹青直觉告诉自己,母亲同董某不会就此桥归桥路归路,两人日后轨迹必然还会交汇,不知是喜是忧。

老实讲,丹青并不反对母亲重新开始自己私人感情生活,只要她快乐。

然而……究竟然而甚么,丹青也说不上来,只是隐隐觉得不安。

给完同情分,丹青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董某人。

董某走后,母亲的精神有些恍惚,先前凭借一口气决定开始新生活,虽然是托关系进了现在的公司,渐好的口碑却是自己一手一足勤力博得。

“既然求人,就担了人家一份面子和人情,所以不好高高挂起。”母亲这样说。

事实上这一年来的工作也为她带来活力,霍沉香性情平和许多,目光不似以前那样阴沉抑郁,偶尔心情好也会和女儿玩笑两句。

丹青愈来愈觉得上帝为她们母女准备的窗子就在眼前,只待自己顺利通过高考,一伸手就可以推开窗户,让外面阳光倾泻流入她们已经黑暗太久的世界。

可是这几日母亲的表现令她担心。

“二十年。二十年是甚么概念?”母亲喃喃自语,“皮肤不再紧致,眼睛不再明亮,就算没有白发三千丈也已经鬓满霜……”

“妈妈,”丹青走过去摇摇母亲,“你叫我?要茶还是要水?”

母亲转过脸来看丹青,目光并不聚焦,愣一愣才垂下眼帘,“哦哦,考试考得如何?”

丹青苦笑,“明天才是考期。”

“那就早些休息。”母亲点点头,在梳妆台前坐下准备上妆出门,丹青站在身后没有即刻离开。

只见母亲一步步繁复程序,打底上粉描眼线涂唇膏,手势纯熟,但也许是这两日休息欠佳,肌肤黯淡干涩,粉一搭搭浮在脸上如同带了一支面具。

母亲“啪嗒”一下用力掷下腮红刷,伸手捂住面孔。

丹青心里难过,不忍再看下去,悄悄退出房间。

当天晚上,丹青做了一夜噩梦,梦见自己站在两截楼梯中间的平台,不知道该往上还是往下,而不管她选择哪个方向,楼梯的尽头都是一式一样紧闭的大门,暗色刻花的门楣沉默而不可预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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