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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转歌(6)

「叶兄,你可真是慷慨啊。」旁边一位显然已经喝得半醉的宾客,大笑著倾身过来拍拍他的肩。「居然肯同意让二夫人出来弹琴娱宾……」

他大大吃惊了,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同意这件事的。可是他已没有了辩白的机会,非烟已经盘膝坐在琴後,微笑著以眼神询问冯野,应该弹怎样的曲目。

而那个笑容,莫名的使他心悸。

「就先弹一首你们宋人的曲儿来听听吧!」冯野身旁一位衣著华贵的大胡子蒙古人笑道,眼睛紧盯著一身素雅藕衫的非烟。

非烟闻言,微微一笑,开始拨弦。

天呀,她可不要再唱那首「扬州慢」了!叶朗突然担忧起来,紧张万分的盯著她拨弦的纤纤十指。

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唱那首歌。

「东风吹碧草,年华换、行客老沧州。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寸心乱,北随云黯黯,东逐水悠悠。斜日半山,暝烟两岸,数声横笛,一叶扁舟。青门同携手,前欢记,浑似梦里扬州……」

她突然自琴弦上扬起视线,那眼神是那样的轻,微微拂过他的容颜,带起她唇边一丝奇异的笑容。

「谁念断肠南陌,回首西楼?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她那轻轻俏俏的一眼,落在旁人的眼里,自然拍手叫好,认为她这首词唱起来,是有感而发;可是叶朗却不由自主的怔住了,因为她的笑容、她的凝视,都是那样的复杂而费解,他再也不明白那笑容背後的含意了。

非烟站起身,对四周的人裣衽为礼,对於方才那些拿他们开心的笑谑,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冯野也开心的笑起来,信手拿起桌上的一柄摺扇,当众展开。扇面上,是笔法富丽的工笔花鸟。

「这可是前几日皇上御赐的,听说这扇面,还是那位被金人掳到北地的大宋皇帝的御笔呢。」

叶朗的心向下一沉。前朝徽钦二帝被掳至五国城的屈辱,又浮现在他眼前。他相信,非烟也一定想起了这段往事,因为他注意到她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尽管她唇边的笑容仍然妩媚而倾城。

「非烟,你就唱一首与扇有关的曲子吧!」冯野随口吩咐著,摇著那柄摺扇。

非烟微微欠身,重又在琴後坐下。

「纨扇如团月,出自机中素。画作秦王女,乘鸾向烟雾。彩色世所重,虽新不似故……」

这时,她突然向叶朗飘过来一个无比哀伤的眼神。是那场风波之後,叶朗首度看到她流露出的哀凄与悲伤的情绪。他震撼了,手中握著的酒杯不自觉的一抖,几滴酒泼洒在他的衣襟上。

「窃悲凉风至,吹我玉阶树。君子恩未毕,零落委中路。」

她唱得很好,婉转而悠扬。席间爆发出热烈的鼓掌叫好声,叶朗身旁的同僚也侧身过来,取笑著他:

「叶兄,莫不是你……太过忙碌,冷落了二夫人吧?」

他蓦然一惊,慌乱的辩解:「不,我哪有……非烟只是奉侯爷的命令罢了……」

非烟……只是奉侯爷的命令?

他的眉头不由自主的紧蹙了起来,脸上浮现了苦恼的神情。该死!他还是没有办法敞开心胸,相信了她!他身负重责大任,不能因为她的哀伤、与她的眼泪,就轻易消除了警戒之心啊。

非烟落落大方的微笑著,走向他的身旁坐下,俨然恩爱夫妻的模样,伸手从他手里拿过空了的酒杯,为他斟酒。

他感觉得到她身上幽兰般的气息,他看得到她弧线优美的侧脸,那垂下的长长眼睫;他听得到她在这场奢糜的夜宴中,清朗悠扬的琴声与歌声——

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拟待倩人说与,生怕人愁。

第九章

深沉的、阑珊的夜,他们两人同榻而眠,却各怀心事、无法入睡。

他只是背朝著她,侧身而躺;右手枕在头下,郁郁寡欢的在黑暗中静静睁著眼睛,脑海里浮现了一幕幕已经尘封许久的往事。

他以为她睡著了,因为她的鼻息是平稳而轻柔的。但是,他突然感觉,一只手臂轻轻环绕上了他的胸前,同时她靠近了他的身躯,将自己的脸颊静静的贴在他宽阔的背脊上。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可是,那只肌肤滑如凝脂的玉臂、那贴靠著他背脊的脸颊、那放在他心口上的小手,都奇异的温暖了他的心。

他无言的将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从那一刻起,一种复杂难懂的情绪,在他心头油然而生。

「别离弃我吧,叶朗。」

他听见她幽幽的声音,轻轻在这一片黑暗中浮动著,打破了这令人难以忍受的静寂。

他感觉自己背上的衣料,被一些点点滴滴的、滚烫的水珠浸湿了。

「别离弃我。已经没有什么人,是我可以期望的了……」

他无言,只是轻柔的摩挲著那只放在自己心口上的小手。

「只有你,我知道你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你心里怀著一种和别人不同的情怀,可是为什么你不愿意让任何人了解你呢?」

他还是沉默著,任由她的热泪,将他的衣服浸得透湿。那烫热濡湿的感觉,仿佛穿过了他的背脊,一直透入他的内心。

「我是这么的渴望着能了解你啊……」她的声音哽住了。「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只为了我自己……我是这么的想要懂得你﹐为什么你要把我关在那一扇门外呢?」

他不语,可是他重又睁开了自己那曾经合起来的双眼。

「你不懂吗?我是这么的期望著你,期望著也许有一天,我能越过那扇阻隔了我们的、不可逾越的高墙……」

他终於打破了自己的沉默,出声打断了她的话。「非烟,我不是……」

他蓦然咽住了。自己右颊的肌肤,突然清晰的感觉到了那枕在颊侧的腕间,那一截小女孩绑头发所用的红绳。那红绳熨贴著他的肌肤,在他肌肤的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他怵然而惊了。那股惊惶来得那样既猛且急,迅速汹涌的席卷了他的意识,阻止了他一切所要做的事、想要说的话。

「非烟,很晚了,我们睡吧。」他轻声说,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

但这句话和这个动作,却使得她倏然打了一个寒颤。她猛的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离开了他,翻了个身背对著他。

「是的。」她的语气仍然是平静的,轻轻的。可是他想,她毕竟是在自己的期待里受了伤害的。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她已经气息沉稳的睡去了,他才转过身来,支起上半身,在黑暗里静静凝望著她的容颜,她那犹带泪迹的眼角。

她是美丽的,清澈的瞳眸、如远山般的眉黛,挺俏的鼻、樱桃小口,谁都说他是艳福不浅的,侯爷居然舍得割爱,肯将这么美丽的可人儿赐给他。但谁又知道,他当时除了那双能安定人心的眼睛之外,根本什么都没有注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