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要知道你愿意告诉我,那就已经够了。」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说不清此刻在自己胸中挤拥著的,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有感动,有苦涩,有悔恨,有心痛……有依依不舍,有愧悔难当。
她回首凝望著他,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怜悯。「叶朗,你无需太过自责,我并没有怪你。我知道你并不是那么的无动於衷,你只是……」她哽住了,半晌,才苦涩的一笑。「我很同情你,因为你的心,被那些不得不为的责任沉沉的压住了,你眼里只看得到那些事,却忘记了该怎么样去爱人……」
她深深的吸气,站起身走至琴案前坐下,仿佛刻意的想转移话题般的说道:「让我来为你弹奏一曲吧。也许这一曲……也是我最後仅能留给你的了——」
她开始轻轻拨动著琴弦,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说著:「唱什么歌才好呢……」突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微微一顿,指尖流泻出一段似曾相识的旋律。
宛转歌。
她脑海里浮现了那个无眠的夜,凝视著他安静的睡容,那传说中别离的歌传入了她的耳中,仿佛预示著一种无可避免的最终别离。歌成而人不复在,此去将成永诀。
「星参差,明月二八灯五枝。黄鹤瑶琴将别去,芙蓉羽帐惜空垂。歌宛转,宛转恨无穷。愿为波与浪,俱起碧流中……」
呵。她知道那么多首「宛转歌」,可是分离就在眼前,她再没有机会,一一的唱给他听;今夕一别後,何日能再相逢呢?
「日已暮,长檐鸟应度。此时望君君不来,此时思君君不顾。歌宛转,宛转哪能异栖宿?愿为形与影,出入恒相逐……」
宛转哪能异栖宿?可是他们就要别离了。她曾在他逃避的眼神里,心头浮现「此时思君君不顾」的怨怼;但是,当她看到他那急切的语气,那不顾一切的态度,那哀恳的神情……她突然了解了他的挣扎,他的矛盾,他的痛苦。
所以,她不再怨他了。她突然能够了解他的苦楚,能够那样突然的碰触到他深锁的内心;倘若说她的努力,却为她换来了一场如地狱般的梦魇,那么她终於觉得,自己的等待,与自己的牺牲,不是全无收获的了。
因此,她甘心服从了这不可逆转的命运,甘心就此离去了。可是她要让他知道,当她离开的时候,心里是充满著悲伤的温情。
愿为形与影,出入恒相逐。
非烟轻轻的柔声唱著,满眼,盈著晶莹的泪光。
「悲且伤,参差泪成行。低红掩翠方无色,金徽玉轸为谁锵?歌宛转,宛转情复悲。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她一口气的唱著,手下拨弦的动作愈来愈激烈。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铮」的一声,他蓦然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使琴声戛然而止。
他深深的望著她,那双漂亮的黑眸里盛满了无法形诸於口的痛苦。她的歌声里,蕴满了她不离不弃的誓言,那一字一句,都重重的敲击在他的胸口,使他的心紧缩而发痛。
「我……」他困难的尝试著开口,但声音嘶哑得说不成话。眼里,心里,都只看得到她坚定而无怨的誓言,在这样的乱世里,成全著一缕使每个在黑暗里呆了太久的人,都渴切盼望的阳光与承诺。
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第十三章
门外,冯夫人派来的侍女在敲门了。
「呃,叶公子……夫人要我提醒你们,时间快要到了……」
「知道了,你先去回报夫人吧。」叶朗简短的回答,视线仍然紧紧的锁住非烟的眼眸。
非烟眨了眨眼,一颗大大的泪珠滚落在腮上了。但是她根本没有伸手去擦拭,而是猝然的回过了身,重新援琴而歌。
「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
一颗接一颗的泪珠,自她的眼中滑落到脸颊上了。她不敢再眨眼,生怕一眨眼之後,那原本已经盈满自己眼眶的泪水,会不受控制的奔涌而出。
「昔君与我兮,音响相扣;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
叶朗紧抿著唇,默不作声。他的眼里写满了难舍的情绪,凝视著非烟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他毫不保留的温柔凝注。
「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
琴声幽幽而尽,非烟一瞬间似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气力一般,怔怔的坐在那里,泪落如雨。
叶朗猝然从她身後,将她紧紧拥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滚烫的唇在她前额上、眼睑上、鼻尖上、双颊上,都烙下了痕迹。他的吻纷纷扬扬的落在她脸上,他一直轻声的、但却是执拗的呼唤著她的名字。「非烟,非烟,非烟……」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声音里有著真正的痛苦,他的吻、他的拥抱里有著狼狈的热情,那是她一直无法碰触到的他的内心。
然後,他的唇落在她的唇上了。
非烟吃了一惊。他从没有这么做过,她本以为他是不会这样做的;至少,他不会这样对待她。
可是,此刻他温热的唇上,带著烧灼的热力。她在自己的舌尖,尝到了一丝丝咸涩的味道。
他终於放开了她,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可疑的水光漾动。
够了。她想。这就够了。
她毕竟是得到了自己所想望的东西,虽然这东西来得有一点点太迟了。
房门被人猛的推开了。冯野一脸不豫之色的站在门口,身後跟著几名仆从。
非烟从容不迫的站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裳。然後,她转向叶朗。
她从自己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坠子。白玉的色泽,泛著微微的柔光。
「这是我唯一仅有的东西,我把它留给你。」
那坠子挂到了他的胸前,仿佛还带著点她身上的体温,烧灼著他的心脏。
他低头,望了望那个朴素的坠子。那上面甚至连图案都没有,仅仅刻著一个小小的「烟」字。
他怔怔的望著她,从没有这样的深深自责过。在冲动之下,他执起了她的右腕,将自己手腕上的那条红绳解了下来,为她绑在腕间。
「这是我……唯一的亲人,所留给我的仅有纪念。我把它送给你,非烟。」他紧紧的握著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放轻了声音,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的低语,对她说道:
「我发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逢的。到那个时候,这就是我们相见的凭证……」
非烟望著他,突然,她微笑了。那朵微笑,在她忧伤的容颜上绽开,使她绽放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绝艳。
「我明白了。」她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覆盖在他宽厚温热的大手之上。
「不管我今後的命运如何,我发誓,纵使一死,也绝不受强辱……」她一字一句的说,脸上绽放出坚定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