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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所思(10)

他是如此痛苦,以至于没有听到身后皇帝下令放箭、出剑来伤他。当刀剑加身时,他吃了一惊,但却并不觉得疼痛,只感到那种深切的痛心,依然绞扭着他的肺腑。

他身上伤痕累累,却已连反击的意愿都消失了。如果他愿意,是可以脱出这重围,全身而退的。但是,他却没有丝毫离去的意愿。

她舍去了自己的性命,为了爱他。她本来可以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可以在尽享荣华富贵之后,在帘后训政、名载史册。但是,她放弃了自己所有原本触手可及的东西,苦苦等待着他偶尔的回头眷顾。

但他却没有。在她有生之年,从不曾得到他的眷顾。

因此,她绝望地毁掉了自己的容颜,在逼迫他远离之后投身深谷之下。

这样凄厉的诀别,这样断然的分离,她以为他还能忘记她多少?

他微笑,回头。看到寺内众僧冲出来,与侍卫们激战不休。

年前圆寂的师父,曾说过他夙有慧根的。若是潜心修炼、一心向佛,大概……可以成正果吧?

只是,如今他竟然丝毫不留恋那唾手可及的正果了。

如果何家女儿不以才貌闻名,也许……他们会过着平凡的生活,然后,或许有一天,让他终究发现自己是喜欢衍瑕的吧?

「今世……已矣,来世……」他的喃喃低语被一柄突然刺入他胸口的长剑所打断。

他仿佛丝毫不讶异这样的结局,当血箭自他胸前激射而出时,他甚至含着一个微笑。

那微笑让刺中他的皇帝胆寒。他一直不明白为何何家姊妹皆独钟于焉无尘一人,而何衍瑕甚至为此宁可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此刻,他突然有些懂了。

在须臾间,焉无尘已出手,重重击中皇帝心口,打得后者朝后飞去,喷出一口鲜血。

只是这一击也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他慢慢的朝后倒去,而他的身后,就是绝崖。

他直直坠向幽暗漆黑的深谷,满怀着对她的歉意与追悔。然后,他似乎看到背后生翼的她,漂浮在空中,容颜完美无瑕,对他露出甜美的微笑。

他也微笑起来,伸手要去牵着她的小手。但她飘开了,拒绝被他碰触。

他失望的低叹,耳中仿佛钻入她的呢喃。

——你还有很美丽的人生在后面,别为了我抛弃这一切。

他几乎要咆吼出来。

——我不在乎,我不想要。

她幽幽的叹息,身影愈飘愈远。

——我但愿从没有认识过你,无尘。我但愿我们从不曾相遇。

他刚想张口抗议,崖上就传下来一声冷酷无情的怪笑。

——既然这样,我就如你所愿,教你们两人,此后生生世世,都不得相逢。

那一瞬间,他可以清楚看到她容颜间深刻的悲哀,那哀凄的神情令他心碎。但她的声调依然淡然而坚定。

——若可因此救他免于一死,不再相逢……也罢!

那断然的语气是如此绝决,崖上的大笑声再起。

——很好,何衍瑕,很好。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向上升去,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狂喊出声。

——不!我绝不会离开,绝不会再抛下你……

——已迟了呢,无尘。她已不在此地了。

那语气十足冷冽而嘲讽。

他挣扎着,睁大眼却看不见她的身影。恐惧袭上心头,他决然的发誓。

——那么,我会去找她的。此后的生生世世,我都会等待着她,然后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也没有用,无尘。她已不记得你了,而且,不会爱上你。

那声音冷冷的提醒他,却斩不断他的决心。

——那么,我会让她记得新的我,而且,让她爱上我。

——喔,好坚强的决心哪。

那声音笑叹,语气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为何人们总要等到历经所有失望沧桑,才懂得放弃呢?

他无法回答。想起自己曾经对她一再误解、责备,他实在没有立场,大声告诉那人,他会让衍瑕幸福。

——不过,无尘,这后悔为时已晚了。若你当真不想让她白白牺牲,就回去专心于佛法,修得正果罢。

那声音里的劝诱,丝毫不能使他动摇。

——你命中深具佛缘,任何想改变你未来的女人,都会落得如此结局的。何令婉是如此,如今又有一个何衍瑕……

那声音里有着深深的叹惋,似是可惜着他竟会执迷不悟,看不破红尘。

——无尘,你当真要继续害她生生世世么?若没有你,她断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那冷酷的声音犹如当头棒喝,震得他失魂落魄、无法言语。

——你们的相遇,每一生,每一世,每一回……都是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今生,有焉府满门的一百多条性命,有何衍瑕的魂断绝崖之下……

那声音似是意识到了自己严厉的语气,将声调放得平和了一些,改为劝诱。

——无尘,你既然钟情于她,又何忍陷她于不义,使她年纪轻轻便枉送了性命?

他怵然而惊了。衍瑕的微笑、衍瑕的忧愁、衍瑕的守候、衍瑕的哀伤……此刻全都在他面前浮现,在那始终无怨的等待里,在那总是温暖可亲的笑容中,从来只有无悔,从来只有坚持不渝——

——我但愿从没有认识过你,无尘。我但愿我们从不曾相遇。

他想起衍瑕最后留给他的话,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刻这般心如刀绞。

「我明白了。」他勉强发出声音,却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他痛苦得紧皱着双眉,觉得胸口涌出热烫的液体,烫痛了他的五脏六腑,将他带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终曲

作者有话要说:

半年后。

打着梁王彧的旗号起兵的义军,已经攻至京城外不足三十里处。据说皇帝曾经派人前往招降,没有亲眼见到他的叔父梁王,但义军的首领,却冷笑着丢下一句「竖子不足为帝!」的大逆不道之言,将来人痛打一顿之后,赶回了京城。

所以,现在的京城里人人自危。二十岁的皇帝显然大势已去,他的残暴无道已尽失人心;而且他当年在姊姊山阴公主的协助下弑父自立的秘密,已被揭发出来。

这样风雨飘摇的情势之中,京城内的气压低得令人屏息。

但这一天,却是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

在「涤然居」二楼临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俊朗温雅的年轻男人。他的神色相当平静,在一片喧嚣的酒楼中,那种平静非常显眼,仿佛已不是平静,而是漠然与空洞。

他穿著素色的衣袍,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帽檐下露出短短的头发。

酒楼里的卖唱女,此刻不知应谁的要求,轻拨琴弦,曼声唱起了一阕「有所思」。

「借问江上柳,青青为谁春?空游昨日地,不见昨日人。缭绕万家井,往来车马尘。莫道无相识,要非心所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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