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冏冷酷地撇唇,竟然真的一挥手撤下厅中兵士。
她走近韩寿面前,仰首望着他。
他依然俊美的容颜上,笼罩着灰败的绝望。她怜惜地放柔了神情,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面颊。
「你怨我的姓氏,陷你于今日的死地吗?」她柔声问道,看到他的脸色一黯。
——他怨恨她的。
那一瞬间,她知道了他的答案。
☆、第三十六章
作者有话要说:
多年以来,他面对她时惯用的小心翼翼,已深入他的骨髓;他无法当众恨声斥骂她陷他于死路,却也无法不憎恨着她的一切。她当初执意要得到他的任性,她家人的骄奢野心,使他一步步陷入了这阴谋与绝境的泥沼。
从这场婚姻中得到众人欣羡吹捧的高官厚禄、身为当今天子的连襟,荣华富贵一时全摆在他的面前。但同时,他也得到了一个不容半点轻忽怠慢的任性妻子,得到了压抑半生的痛,因为她的后台是他惹不起的;并且,他身不由己地陷入「后党」一派中去,而现在八王在这场权势之争、天下之乱里夺取了最后的胜利,所以他必须随着那阴险毒辣的皇后贾南风一起死,仅仅因为贾后是他的妻姊——
「呵,如果你能长得平凡一些多好!」她叹息,望着他脸上岁月的痕迹。他变老了,却仍是俊美朗逸的,一如初次相遇。而她却抵挡不住时光的流逝,她知道自己变丑了,眼角有了细纹,云鬓里也出现了她不得不悄悄躲着他私下拔去的白发。她真怀疑,倘若他们有可以活下去、等待着自由老去的机会,他会不会一直到七八十岁却仍是这样英俊;而她却会如常人一般迅速地衰老,乌发染霜,红颜褪尽,残留下来的,只有衰朽的身体五官——
「……为什么?」他沉默许久,竟然反问她。
她诧然,描绘着他五官轮廓的指尖不禁一顿。
「也许,我当初看上的、想要的,就是别人了吧。」她淡淡回答。
「或许,你现在就可以活下去,娶一个使你真正见之不忘、思之欲狂的美人,生几个不会被当成权斗工具的儿女,一直这样风神俊朗、使人仰慕地活着,直到老死——」
他无语。死亡已近在眼前,她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你,爱我吗?」
他震惊,回视着面前的她。她神态依然淡定,如常。
「你说什么?!」
她浅笑,有了岁月风霜的容颜上,原本的心计都消失;只有如水般的静谧,如府中花园里那巧夺天工开凿的湖。
「你,爱我吗?」
他避开了她的视线,不言不语。可她执着的视线烙印在他面容上,他不得已地简短苦笑了一声。
在今日这场突来的变故面前,他几乎忘记了她是个多么执拗的女子。当年她使尽了心思,动用自己女性的妩媚魅惑他,坦率直言地劝诱他,告诉他她身后所代表的,是无尽的富贵荣华;娶她,会为他带来多少的好处。他从没见过这般冷静的女子,总能分得清自己的分量轻重;她又很坦率,在他面前罗列了他所能得到的无数好处,摆明要他自愿上钩。
如果他当年竟然不上钩呢?她怎么办?
他一直想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可是他从没有问过她。自从成亲之后,他在她面前的优势仿佛就消失了。她已坐稳韩夫人的宝座,已牢牢将他握在掌心;她所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过,所以当得到他之后,她再也不需要他了。他想。
☆、第三十七章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文从即日起,预计每天都更新一章。大概在八月底之前就可以看到大结局了。^^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他平淡回问,生平第一次对她这么坦白地说话。「我以为,你是不需要爱情这种东西的。你不是说过吗?」
她一怔,随即轻笑。
「是啊,我一直以为自己从不需要爱情这东西。它会让人变愚笨,变盲目,变成一个连自己也无法忍受的人。」
她调开了视线,不再望着他。
「也许是因为死到临头,所以竟然想要一点自己没得到过的东西了吧?」她自嘲地说道。
「也许是因为我想知道,这世界上,果真是有我所得不到的东西的。」
他震诧回望,眼前的容颜,是他当年不经意的一曲「凤求凰」所赢来的芳心暗许。原来她所许给他的,不仅仅只是每个男人渴求的权势荣华,不仅仅只是如花美眷,还有一颗心?但他们已将所有的时光都虚掷了,他想分辨这其中复杂的情绪,却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
「……午儿,你想得太多了。」他终于开口,勉强说道。
她的神色未变,眼中却瞬间掠过无数暴风骤雨。
原来,他仍是不肯爱她的。他们共度了半生的时光,到头来,他仍是宁可让一颗心空空荡荡地离去,也决不施舍给她半点柔情的恋慕。
「呵!」她长长一笑,竟转向了厅内仅有的第三者——奉令前来诛杀他们夫妻二人的齐王司马冏,自嘲似地轻嗤。「王爷,你可瞧见了?咱们贾家的女儿,并不总是会赢得一切的——」
她淡淡低叹,目光飘向窗外的天空。
「三姊……渴求着权势,可她输了。我呢?我渴求着什么?」她自问,扪心浅笑,终于摇了摇头,语气里浮现了一抹无奈。
「……我也输了。贾家的女儿,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天之骄女,而是最后的输家呵!」
司马冏脸上竟也有点尴尬。他低咳一声,冷冷道:「贾午,你的话太多了!不要以为这样就可以多拖一时半刻,你早晚也是一死的!」
他的话音忽而被她奇异的一笑打断。
「王爷,既然我早晚必得就死,可以满足我一个最后的要求么?」
司马冏斜睇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厌恶、也有某种他不愿记起的回忆。」什么事?」
她并不在乎他流露出来的强烈厌憎。事实上,她的思绪仿佛已经飘得很远,浮游在一个旁人所碰触不到的遥远空间;在那里,有着她年少时无邪欢笑的容颜,在鲁公府精致的花园里,仰着螓首,望着那也有着「齐王」封号的温文男子。
「可以请王爷……吟诵一首诗吗?前朝文帝的『秋胡行』。」她直言着,视线坦然地直视着司马冏。
那坦荡荡的注视,使司马冏正要出口的拒绝一窒。他几经考虑,最后不情愿地重重一点头。
贾南风那妖后虽与自己母亲有嫌隙,但这笔帐也算不到贾家四小姐的头上。尽管想起那些她曾令他父亲的清誉蒙羞的过去,他也同时记得她在齐王失势、无人登门的凉薄境遇里,那样大方而坦荡地前来拜访;而且此刻,她的眼神是那样坦白而澄明,即使自己的家族已经在一夜间覆灭,仿佛也无法打击她分毫。好似在死亡面前,她唯一所在意的,就只是他会不会为她吟这首诗的意愿。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