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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歌行(13)

她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扬起螓首,竟然笑意盈盈地仰望着他严峻的面容。

「我以前读书,读到前人的诗。『事夫誓拟同生死』——」她微笑着,眼光晶莹,似有可疑的水雾漾动。

「可是,我却觉得这诗……好没道理呵!无论如何,活着总是一件好事,一件最难做到的事……一起生、一起死,多幸福、多幸福!那是种奢望呵;不用等待,不用焦虑,不用心痛,不用分离——」

在她的凝视之下,他的神情忽尔有丝复杂,仿佛某种没有理由的狼狈,在那一径的冷峻里划开一道裂痕。他的眉心拧成了结,仓促地避开了她灼透人心的注视,但声音却失却了原先纯然的冷静,变得有点飘忽而出神。

「我……曾经重复地做着一个梦。一直、一直,梦到今日这样的场景;狂风、骤雨,鲜血和牺牲……还有这充满了野心和阴谋的世界,这……难道就是我要为之献出生命的事物么?」

她的身躯陡然一震,怎么也无法相信他竟然对她说出了这样的话。可是她没有来得及问出口,他的声音已又在她耳边响起,语调苍凉。

「在这种只有生与死、黑与白的时间里,你说,我又能……如何选择呢?生,是即使苟且、也偷不来的;于是我便只有一死,才能成全这舍身取义的气节——」

她这样静静听着,眼里映入远处那刀光剑影的惨烈景象;心中忽然一阵酸楚,便湿了眼眶,颤声说道:「你……这又是何苦?何苦?」

他仿佛有丝诧然,脊背僵了一僵,才缓缓道:「但我却并没有第二种选择呵!生于帝王之家,一切……也只是身不由己!我几乎都已经不会恐惧着死亡的降临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我出生起,这一生的方向……就仅仅指向这唯一的一条路,这期待中总有一天会不容我有丁点拒绝或迟疑的死亡——」

十八

风雨更盛。船身摇晃得极为猛烈;而愈来愈多的蒙古大军,已近在眼前。

他凝目冷冷一望,那突如其来的苍凉萧索情绪已重新消失不见;他的身躯绷紧,却忽然微微一叹。

「只是有的时候,我会很疑惑呵。疑惑着……既然我注定了只能得到这样的结局,那为什么……我,还要来这世上走一遭呵?」

这一声微喟,在她的眼中蓦然迫出了大颗的泪珠。她殷殷地仰首望他,一眨眼,那泪珠就沿着她的面颊滑落,跌碎在她握剑的手腕上。

她却不在意,也不顾他一直以来的推拒和冷淡,一把握起了他冰冷的大手。这动作牵动了她肩上的伤口,痛得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看似本欲拒绝,但视线落到了她简单包扎过的纤弱肩头上;原先渗透出的血迹还留在绑缚的布条上,显得格外怵目惊心。于是他最后,却只是蹙着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并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你这一生,一定有其它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来这世上送死,才白白地前来人间一遭。既然这世间有分离,就一定有重逢;有死别、就一定有生聚——」

他震动了一下,无法抑制的愕然情绪,滑过他漠然冷淡的眼中。他怔怔低头,望着她握紧他的手,不禁低低重复:「有死别,就一定有生聚?那么……在这一场场无法阻止的死别里,我……又是要与谁相聚呢?」

她的心头猛然一荡,他语气里的悲伤与低回,在那一瞬间击中了她的心底。他的意气、他的执着、他的愤懑、与他的消沉,忽尔都与那无数湮没在时光长河之中的过往岁月痕迹,一并涌了上来;就如此刻无情吹袭着他们、卷起他们头发衣摆的风,那么狂烈、那么汹涌——

无、可、抵、挡。

她还未曾开口,他们身后,已突然起了狂风骤雨。落日将尽,神号鬼哭,阴暗晦冥,昏雾四塞,不见天日——

宋军船队里的一艘船,高扬的桅杆、与杆顶飘扬的旗帜,忽然倾斜、继而倒落于甲板之上,断为数截。

仿佛这厄运会传染一般,其余诸舰的樯旗也纷纷倒折,断落于海。

赵夕雍的眉头忽然皱紧了,严峻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了然于胸的悲哀。他握紧手中的长剑,遥望着雾中那朦朦胧胧的无数船只,已是阵形大乱,迹近崩溃。他沉声一叹,瞇细了一双炯然有神的眸子,冷冷注视着那些一拥而上的蒙古军士,大步跨向韩轻舞面前,将她一把推到自己身后。

「……你走吧。」

她眨了眨眼,仿佛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他将视线转回到她美丽不可方物的容颜上,清清楚楚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走吧。离开这个杀戮战场,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就如你所希望的那样,好好地活下去。」

十九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已看透了生死;神情是从容不迫的,似乎早在等待着这一刻,这终于降临的死亡。

“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必要留在这里,为这天意已去的社稷陪葬。我……已经被这血缘绑住了,但这不是你的宿命,你——”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神情忽尔有点复杂;除了先前的冷峻漠然之外,还多了一丝不忍。那丝不忍,融化了他冷酷的面部线条,在他的眼眸里多添了一丝柔和;尽管他自己,并不觉察。

“你……快走吧!”他突然撇开了自己的脸孔,仿佛那根牵系着他神经的细线忽然绷断,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般。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再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为这无法挽回的天命而牺牲了!你快离开,找一个好地方,好好地过完你的这一生——”

“为什么?”被他这样大声地呵斥,她却并没生气、也没有惊慌;只是睁着一双翦水双瞳,静静地凝视着他。

“为什么让我离开?”她甚至轻轻地微笑起来,走上前去,握住了他那只持剑的手。看着他因为这动作而一震,她的笑容更加明朗清润。

“为什么不让我一起死?你明明知道我们都逃不掉的,你是大宋宗室子弟,我曾叛离了蒙古那方……鞑子不可能留我们两人活着的,你又为什么要保全我的性命?”

“我……”他诧然,竟一时语塞。而面前的她,笑容太温暖,目光也太清澈,仿佛一线眩目的阳光,在这风雨阴霾中,仍然灿亮。他的心头蓦然震动,千头万绪忽然在这一瞬间涌上他的脑海;他尝试分辨,但却难以决断,究竟是什么样的情绪,驱使着他想要在这绝望的死别里,为她保全一线生机?

——可是,他却再也没有时间,任他细细思索了。

他面容倏然一冷,手一抖,甩开她的掌握,长剑平伸向前,架开了刺向他们的一戟;另一只手也没闲着,他握住她手腕,迅疾旋身半转,将她的身躯带到自己身后的阴影里。

“你还不快走?!”他一边与那些来势凶猛的鞑子们周旋,一边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她吼叫道:“为什么你那么执着在一个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答案上?你这……顽固的、莫名其妙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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